唐人街的家宴(1)
赵玉敏、周强商量了好一阵,还是未能把请客的日子、细节定下来,忽然接到吴国忠的电话,请他们去赴宴。
吴国忠和妻子一家人住在唐人街的一个小巷子里,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外表看起来很不显眼,室外放了两盆花草。
赵玉敏、周强找到了吴国忠住处,按门铃,应声出来开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艳少妇。她自称是吴国忠太太的妹妹,叫李秀玉,长得极是妩媚,身材苗条双峰饱满,笑起来一排白牙欲露未露,天生一段女人味。只是她表情呆滞,笑得勉强,看一眼周强便把眼皮垂下,两手扶着门,一副木木然的怯态。
吴国忠出来迎客,一一将家人介绍给他们。太太李秀兰,也像妹妹一样长得面目姣好,只是比妹妹矮了半个头,虽没有妹妹那种苗条身材衬托眉清眼秀的妩媚,但看上去却比妹妹朴实可亲。两姐妹都文静羞怯,难得主动说一句话。
吴国忠和李秀兰的儿子吴毅,英文名埃力克,十二岁,长得极像他母亲,在男孩子里嫌太单薄了些,个性也像他母亲,羞怯内向,规规矩矩很有礼貌,只是极少说话。
吴国忠的老丈人李明德,六十多岁,身材矮小,头发花白,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格。他对赵玉敏、周强点点头表示欢迎,未说一个字,笑眯眯的一脸和善,让人看了知道他心里喜欢。主、客见过,寒暄完毕,到客厅坐下喝茶,老丈人却到饭厅里一张椅子上坐下,闭目将头靠在椅背上。一会儿,李秀兰拿着一瓶眼药水走过去,用手轻轻将她爸爸的眼睛分开,给他滴眼药水。左右眼都点好了,老人家又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才站起来去厨房准备炒菜。吴国忠悄悄地对周强说:“老人家做了一辈子厨子,在热烫的厨房站了几十年,闹下个眼病。”周强说:“老人家有眼病,还不叫他歇着。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又给我们做菜,真叫人不好意思。”吴国忠说:“好厨师的乐趣就是为家人朋友做拿手好菜,这难道你不知道?”
周强听吴国忠老丈人一家人自己说话,都是道地的广东台山话,便笑着问吴国忠:“做了这么些年的台山女婿,你的台山话怎么样?”
吴国忠说:“听得懂,但也不是完全听得懂。说就不行了。”
赵玉敏好奇地问道:“那你和老丈人怎么沟通交流呢?”
吴国忠笑道:“他能听一些普通话,我能听一点台山话,住在一起时间长了,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吴国忠一边请周强、赵玉敏喝茶吃瓜子,一边说:“其实我老丈人说的是更传统的台山话,比他两个女儿说的多带一些土话,更不好懂。”吴国忠看他二人听得似懂非懂的样子,便简单地给他们说了说李秀兰一家移民美国的故事。
李家移民美国,从李秀兰的曾祖父李承训开始。李承训应该是个厉害角色,他在一八八二年到一九四二年的美国排华时期居然在一八九五年以商人的身份进入美国,很快就在纽约唐人街混出了名堂,据说是做生意发了财。他一九二年被人杀死,大概和他做的生意有关,非赌即娼。
李承训的儿子、也就是李秀兰的祖父李启荣,是李承训1900年回台山娶妻时生的,在台山长大念书,十几岁时开始申请来美国。算起来,他是在五四新文化时期读中学的。吴国忠曾经读过他年轻时在台山的族刊上发表的文章,写得很漂亮。
李启荣本是美国公民之子,但他来美国却经历了千辛万苦。那些年间,美国移民官员得知有些华人购买他人的身份来美,便怀疑所有来美华人都是冒充的,于是对每个华人都详细询问,问题越问越多,稍答不对,就会被遣返回中国。李启荣一九一九年拿着公民儿子的证件来美国,移民官员问他,他家有多少间房间,他说八间,移民官员便说他是冒充的,他家应该有九间房间,原船将他送回中国。后来他们猜测,移民官员硬说他家有九间房间,是把鸡舍也算进去了。那些移民官员是够歹毒的。
李启荣一九二二年第二次来美,移民官员问他家里是不是有一条黄狗,他说没有。移民官员又说他是冒充的,他急中生智,便说原来家里是有条黄狗,但他离家时杀了吃了。那移民官员自以为对中国文化有深入了解,知道广东人爱吃狗,居然就相信他是说真话,批了他入境。
李启荣来到纽约,父亲已被人杀死,他只能投靠乡亲,到洗衣馆打工,从此做了一辈子洗衣工人。但他有志气,星期天去教会学校学英文,后来居然可以替传教布道的洋教士做翻译,不过他一辈子却从未信教受洗。
李启荣一九二八年回国一趟,住了一年多,跟原配妻子生下了李明圣、李明德两个儿子。李启荣为了回美时不再被移民官员刁难,便先做足了功课。那时,如果是第一次来美,移民官员会问家乡、家庭的情况;如果是回中国探亲重返美国,他们就会问在美国居留地的情况。李启荣把纽约唐人街纵横几十条街的街名全记下来了,店铺的名号也都记下来了。到他一九二九年回美,移民官员正好是问他纽约唐人街的街道,原是问他住所邻近的几条街,见他对答如流,起了疑心,就摊开一张地图,一条街一条街细细问他,他也一条街一条街地精确地回答。那移民官员最后叹道,像你这种人才,不能为政府做事,也真是可惜了。这些事是吴国忠、李秀兰的儿子埃力克上中学时做家庭历史作业,到移民局档案里查出来的。
李启荣回美国时,正赶上经济大萧条,他就继续开洗衣馆勉强维生。他的英文名字叫山姆,洗衣馆便叫Sam's Laundry,离唐人街只有几条街,顾客主要是犹太人和意大利人。
李启荣为人诚实正直,顾客多是老顾客,有些家庭连续几代都在他的洗衣馆洗衣。有的老顾客搬去布碌伦住,却还是每星期坐地铁送衬衫到李启荣的洗衣店来洗。他们的后代也继续送衣服来洗,就像是家庭传统一样,一代一代往下传。
吴国忠的儿子在图书馆找出当年的报纸记载,复印了回来给吴国忠看,吴国忠细读之后大为震动。根据报纸报道,一九六五年李启荣去世,出殡时来了几百人,其中有不少是已经搬到郊区去住的意大利人、犹太人,听说Sam去世了,专程赶来送他一程。有一位老顾客的儿子在州参议院做事,说要提议将Sam's Laundry列为历史遗迹,后来有地产商出高价买那片地,地主立即卖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埃力克把他找到的有关他曾祖父的报纸给吴国忠看,泪流满面地说:“爸爸,我读这些记载,虽然里面没有什么动听的词句,
可我读有关曾祖父葬礼的报道,比读什么伟人传记都更受感动。”那年清明,吴国忠和李秀兰全家一起到布碌伦的坟场去给李启荣扫墓,埃力克到了墓前,双膝跪下,哀哀啜泣。
埃力克曾经去过他曾祖父当年开洗衣店的地段,只见豪华公寓拔地而起,哪里还有洗衣店的踪影?他根据自己的感受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My Founding Grandgreat father》(我那奠基之曾祖父),套用美国《The Founding Fathers》(奠基之国父们),以华裔的角度,写出“奠基”的新意,文章感情真挚,得了纽约市中学生作文竞赛第一名。
李秀兰一家,就像很多其他华人家庭一样,虽说是四代移民美国,可每一代都是新移民。那是因为上世纪四十年代以前,美国华人社会妇女太少,大多数男人只得回国结婚,婚后将妻子儿女留在中国,待儿女成年后才接来美国,结果每一代都是新移民,都得从头学起做起。
李启荣有两个儿子,长子李明圣一九四九年离开台山去香港,在香港住了几年后来美国;次子李明德一九六年从台山赴香港,然后来美国。他们的孩子们都在台山出生长大,七十年代以后才接来美国的,来的时候已是青年,又是新移民。到了吴国忠、李秀兰的儿子埃力克这一辈,算起来已经是第五代了,才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