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哈伊姆·德龙格转过身来,对着克里克老爹说道:
“给我爬起来,你这个拉货的老马,漱漱口,给我们讲讲你作的孽,这可是你拿手的,你这个蛮不讲理的老货,明儿早上给我准备两辆平板车,我明天要运一批下脚料……”
所有在场的人都在等着看门德尔关于平板车会说些什么。可有很久一阵他没有开口,后来他睁开眼睛,慢慢张开给烂泥和头发糊住了的嘴,于是鲜血从他两瓣嘴唇中间淌了出来。
“我没有平板车,”克里克老爹说,“儿子把我往死里打。让儿子他们当家吧。”
用不着眼红那个接替门德尔·克里克当家的人,老头儿留下来的遗产全是破烂货。用不着眼红那个人,因为马厩里那些食槽早已霉烂,有一半车轱辘早该换轮胎了。大门上的招牌已经散架,招牌上的字没一个看得出来,所有赶车的脚夫身上的衣服都破烂得不成样了,却没有替换的。城里有一半人欠门德尔·克里克的钱,可是马匹的饲料开支很大,马匹把用粉笔记在墙上的欠款数字像吃食槽里的燕麦一样吞进了肚去。这天都有好几个来历不明的庄稼汉上门来讨欠他们糠秕和大麦的钱,惊得遗产继承者们目瞪口呆。这天好些女人上门来赎取抵押给老头儿的金戒指和镀镍的茶炊,一个走了一个又来。闹得克里克家整整一天不太平,然而别尼亚,他命定几个月后要当上别尼亚国王,然而别尼亚并不认输,他定做了名叫“门德尔·克里克父子货运公司”的新招牌,蓝底金字,围绕以青铜色的马蹄铁图案。他买了一长段条纹布给脚夫们做衬裤,买了一大批木料来修理平板车,数量多得闻所未闻。他雇用彼亚季卢布给他干整整一个礼拜的活儿,并备了收据,以便开给每个订车人。到第二天傍晚,读者诸君,你们知道吗,他已累得比叫他从西瓜港到敖德萨商市来回打十五个圈还要累。而且到了傍晚,读者诸君,你们知道吗,他在家里既找不到一小片面包,也找不到一个干净的碟子。这下诸君可领教了戈罗勃奇克太太的刁蛮了。没有一间屋子打扫过,满地都是垃圾,珍贵的小牛肉肉冻竟扔给狗吃。而戈罗勃奇克太太却袖着双手站在丈夫的暖炕旁,活像一只停在秋天树枝上的淋满污水的乌鸦。
“你要看住他们,”于是别尼亚关照他的幼弟说,“要用显微镜来注意他们的动静,注意这对像新结婚那么成天搅在一起的夫妻,廖夫卡,我觉得他们在动坏脑筋,他们要对我们下毒手。”
别尼亚对他的弟弟廖夫卡这么说,国王别尼亚有一对洞察秋毫的锐目,然而他,廖夫卡这个半大小子却不信哥哥的话,管自躺下去呼呼大睡。他的老爸也已躺在他的暖炕板上打着呼噜,而戈罗勃奇克太太则在翻过来覆过去地翻身。她一个劲儿地朝墙啐唾沫,往地下吐痰。她险恶的个性使她难以安眠。临了,连她也睡着了。窗外繁星散立,像是大兵们在随地拉屎撒尿,蓝色的穹宇间浮游着绿莹莹的星星。斜对面佩季卡·奥弗夏尼茨家的留声机在放犹太歌曲。后来连留声机也静息下来了。夜越来越深,空气,充沛的空气,破窗而入,向廖夫卡,克里克弟兄中排行最小的一个流去。他,廖夫卡,喜欢空气。他卧于床上,呼吸着空气,打着盹,与空气合奏出音响。他心满意足,心绪很好,这种心绪一直保持到他父亲的暖炕上响起了窸窣细声和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时小伙子睁开眼睛,竖直耳朵倾听。克里克老爹像只从洞中出来嗅听动静的耗子,抬起了头,从暖炕上爬了下来。他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个钱袋,把一双靴子搭在肩上。廖夫卡让他出去,因为这条老狗还能跑到哪里去?老头儿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走到货运马车前,把头探进马厩,对马一声呼哨,于是马走拢来,想用马脸去摩挲门德尔的脑袋。繁星闪烁、空气清幽、万籁无声的夜笼罩着院场。
“嘘——嘘——嘘,”廖夫卡把一根手指按在唇上,别尼亚从院场的另一头悄没声儿地走出,也把一根手指按在唇上。老爸用口哨声像召集小孩子那样把马匹召集拢来,然后穿过一辆辆平板车,窜到了大门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