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洛姆·阿莱赫姆是犹太人贴心的说书人,他笔下的小人物都来自犹太隔离区,他们总是搞不清现实和梦想的界限,总是卷入没完没了的无头案。肖洛姆·阿莱赫姆在目送这些犹太人蹒跚走向现代的时候,摄取的是他们爬满痼疾和烂疮的脊背。他了解他们的所有弱点、所有长处、所有忧患,在撕裂他们的伤疤的同时,让他们一边儿抽泣一边儿哈哈大笑。如果说莫泊桑给了巴别尔一部爱情的《圣经》,那么肖洛姆·阿莱赫姆则赐予了他新的《塔木德》。描述犹太人的苦难原来不必剑拔弩张,意第绪语原来可以如此诙谐流畅。从少年时代起,巴别尔就筹划写一部肖洛姆·阿莱赫姆式的故事集,但这个构想未等完成,犹太世界就已经发生巨变。
敖德萨的烈日没有灭绝排犹的瘟疫。从1821年到1871年,敖德萨曾发生多起排犹事件。19世纪80年代初,在敖德萨出现了犹太复国主义思想,它将千余年来犹太人到处被人迫害的原因归结为没有自己的祖国,鼓吹踏遍天涯海角找寻一块土地,重建一个主权国。
敖德萨随即成为犹太复国运动的发源地。1904年,在敖德萨先后生活了二十年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比亚利克(1873—1934)发表希伯来语长诗《屠杀之城》,他在诗中质问:在大屠杀发生时,躲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强奸的犹太男人还是不是男人。这一反自古以来犹太人面对暴行的哀求和悲叹,而将犹太男人赤裸裸地放在性别的铁砧上锤拷。1903年,敖德萨出现了武装抗击排犹暴民的犹太自卫军。
在巴别尔的第一篇童年故事《我的鸽子窝的历史》中,小主人公在白日梦里变成的正是一名犹太自卫军的战士。他从小就明白,无论他能多么流利地背诵普希金,俄罗斯人还是俄罗斯人,犹太人仍是犹太人,仍是外人。巴别尔那代人无不熟谙比亚利克的诗歌,它曾激励巴别尔参加犹太复国少年团。
对这样一个少年书生来说,还有什么比一群犹太硬汉更有魅力?
自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俄罗斯专制恶化,监狱爆满,但民不聊生,警察已如过街之鼠。敖德萨的地下世界却进入黄金时代。敖德萨成千上万的小偷、走私犯和黄牛党仿佛是末世的蝙蝠,原本在洞穴里闻风而动,国家一旦暗无天日,就要漫天飞舞,但在他们之上盘旋的还有一群鹰鹫,敖德萨到处流传着他们拉帮结派、欺行霸市、劫财越货的传奇故事,而且,他们不光会寻衅滋事,也懂得寻欢作乐,也曾在屠犹发生时打击暴民、保家护土,他们是犹太复国主义和敖德萨的私生子、是敖德萨的地下政府——这就是闻名东欧的敖德萨犹太黑帮。
巴别尔留意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这是肖洛姆·阿莱赫姆笔下绝不会出现的犹太人物。巴别尔从莫泊桑那里发现了原始的情爱世界,而主宰这个热情澎湃的宇宙的正是犹太黑帮。这也是他在生活中第一次遇到的犹太男人。
小学究巴别尔和这些犹太汉子却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歌剧。自敖德萨开埠以来,歌剧已经火爆了整整一个世纪。1809年,恩威并重的黎塞留建立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市立剧院,19世纪欧洲的经典曲目将在此热火朝天地逐一上演。从著作等身的罗西尼,到仅以一部作品传世的莱翁卡瓦洛,他们那些著名的歌剧咏叹调在达官显贵,贫民百姓,乃至强盗窃贼的口中传唱不绝。人的喉咙是最神奇的乐器,而若论音色之高亢嘹亮、音域之辽远绵长,则莫过于男高音咏叹调,随着音调无穷无尽地升高,人心和声音一起飘然飞翔,直至忘却私利,与万物交融。在巴别尔的《德·葛拉索》中,意大利男高音德·葛拉索的伟力不但重振了濒临衰亡的敖德萨歌剧业,而且使悍妇咒恶扬善、使恶棍改邪归正,而小主人公也因此铲除了焦虑并骤然领悟了世界的美与宁静。
没有哈斯卡拉,就没有肖洛姆·阿莱赫姆,也没有比亚利克,更不会有现代犹太复国运动,哈斯卡拉也将文艺复兴之后的全部文化积累排山倒海地倾泻给《塔木德》养育出的海量胃口,从浪漫主义到乌托邦,从达·芬奇到鲁本斯,从莎士比亚到莫扎特,从《十日谈》到《巨人传》,所有这些,让巴别尔的心远走高飞;所有这些,伴随巴别尔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为一个敖德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