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邂逅(1)

阿明骑着自行车,在北区一所高校的校园里徜徉。阿明碰一个青年,他对阿明说:你好!阿明迟疑了一下,回答说:你好!心想我并不认识你。可青年坦然的态度却使他感到自然,他们并肩骑了一段,阿明虽是个不领世事的人,但也敏感到青年是属于另一种阶层。青年说:我看你在这里逛了很久,是找人吗?阿明红了脸,他羞涩的样子很叫青年喜欢,他主动上前搭讪,就是看他有一股纯净的气息。阿明说,他确实在找人,不过,肯定找不到的。他同青年讲述起王校长这个人,然而,他简直语不成句。青年很耐心地听着阿明语焉不详的叙述,这使阿明很感激,也更惭愧了。连他自己都怀疑了:真有王校长其人吗?阿明就此结束寻找王校长,而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的名字叫陈卓然。

早先,陈卓然将南昌带入小老大的客厅,自己则回到了书堆里。这一段读书的日子又是一段休憩的日子,思想休憩。不管是什么书,拿起来就从头读到尾,孤立的字由句法的逻辑关系联络起来,自然传达出某一种意义。有时候,他读过的东西就像是没有读,所有的东西都漏走了。可有时候,甚至有几次是在睡梦里,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一行字句,敲响了他的记忆。那些杂七杂八的字句忽然由于某一个共同点,并列在了一起。比如“费希特继承康德,谢林继承费希特,黑格尔继承谢林”和“雅弗的儿子是歌篾、玛各、玛代、雅完、士巴、米设、提拉;歌篾的儿子是亚实基拿、利法、陀迦玛;雅完的儿子是以利沙、他施、基提、多单”。比如 “三十至三十五岁的女性个体。头骨骨质细致,面部较低狭,颧骨狭小,眼眶不高,鼻孔较窄”和“伏伦斯基发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

原本,陈卓然是个对事物有着稳定看法的人,他读书,学习,认识各种人和社会,都在顺利地加固着他的稳定性,包括他在拘留所里度过的时间,全是依着顺时针方向发展,他长成了一个有信念的青年。可是,如今,这些无系统无章法的阅读,将他思想的完整性打碎了。陈卓然怀疑自己能否真正了解这些文字的本义。他感觉到,有另一个世界,在他的认识之外存在,咫尺天涯,他走不进去。陈卓然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孤独地对付着这裂变。房间的窗对了后弄,传上来些声气,热锅的爆炒声夹着油酱气味,收废品和修棕绷的叫喊,也有小孩子和女人的哭和笑。这些声气会打扰他的思考,但同时也让他感觉身在人间,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虚无感。

家里,依然是大姑操持家务。他的母亲,有一度被隔离审查,然后又解除隔离回了家,有一度宣布解放,很快又靠边了。弟弟妹妹们在各自的战斗队里,这些战斗队有时分裂,有时联合,就像春秋战国,于是纷纷忙碌着,很少回家。继父依然休养着。陈卓然不知道,他被拘捕的时候,继父曾经跑到拘留所大骂:老子留血牺牲,打下的江山,让你们兔崽子胡闹!他和继父并不多话,在表面的冷淡底下却有着更深的默契,其实超过了血缘上的父子关系。母亲隔离的日子里,继父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在房间和走廊上走动,拐棍笃笃响着。陈卓然推开门,与继父碰了个照面,两人都怔了一下,继父说:要相信党,相信群众。陈卓然点头。陈卓然从拘留所回家进门,继父迎面说的也是这一句话:要相信党,相信群众。陈卓然想,在继父内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他的经历,无论是历史风云还是个人生活,难道就是凭借这么一个简单的信念度过的?不管相信的是什么,继父总是相信了。陈卓然也很想相信什么,他相信什么呢?

当他注意继父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大姑。大姑,一个典型的皖北妇女,踩着一双解放脚,摇摇晃晃走在公寓锃亮的打蜡地板上。你切勿以为大姑只是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事实上,大姑是一名共产党员。早在土改的时候,十六岁的她,就是积极分子。全国解放,她们几个未出阁的闺女,挑头成立互助组,还登上了省报。就在这时,收到同宗哥嫂的信,希望她出来帮他们带孩子。开头她是不肯的,但是,乡里,县里,都来做工作,最后,本家哥单位里的一个干事,专程从上海过来,要带她走。她的爹已经死了,还有个娘,虽然舍不得,但也一个劲儿地劝她去。老人明智地想到,去哥哥家是女儿的一个归宿。她流着眼泪,将换洗衣服打一个小包袱,里面压着她的组织关系,跟来人走了。这一年,她二十六岁,在家乡,对于一个闺女,这实在是太大的岁数,娘家真留不住了。上了火车,她就把齐肩的短发窝起一个纂,似乎是向闺阁告别。她的丰饶的青春时代,永远地留在了淮河边那一片贫瘠却亲爱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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