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陈卓然

南昌他们中间,最年长的一个是陈卓然。他出生在解放战争最艰苦也是最具有决定性的鲁南还击保卫战时期,生下之后就寄养在当地老乡家里,由部队买一头刚下羔的母羊送给老乡做抚育金,陈卓然就是喝这头羊的羊奶长大的。

当县武装部和民政部的干部来到北石砬村领陈卓然的时候,七岁的陈卓然穿一件紫花棉袍,脚上蹬一双麻编填麦穰的“毛窝”,头是瓦型的额发,脑后留一条猪尾巴似的小细辫,正和几个男孩挤在村口碾盘上抓石子玩。他跟了来人乘上吉普车,颠颠晃晃去往县城,到了晚上,就开始吵闹着要回家。山里的孩子就像鸟一样,天一黑就要回巢的。好在,火车又一次吸引了注意力,等到了上海,他已耗尽力气,在送他的人背上睡成一摊泥。

他们家在市中心区的一幢公寓房子内,底下就是繁华的马路,两边多是商铺。每天他都是伏在窗口看街景。有轨电车当当来往,电线几乎就是从他鼻子前边过去,擦出火花。白天里,家中只有他、继父,还有一个叫做大姑的人。他的生身父亲已经牺牲,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是母亲和这位继父所生,所以与他姓不同的姓。继父在战争中挂过重彩,有一处还伤及要害,经常发作。当陈卓然来到这个家的时候,继父基本上处于卧床的状态。

在这个家里,陈卓然和继父相处的时间最多,但说话也十分有限。继父并不刻意培养与继子的感情,这反使他自在。偶尔,继父会把他招到身边,递给他一个小礼物,一个子弹壳,一小块刻章的牛骨,其中最中他意的是一个军用水壶。当他进入城市的生活之后,很奇怪地,过去的乡村里的记忆也全都回来了。于是,他就比别的孩子多一份见识,这使他在同学中间有了特别的威信,这威信再反过来促进他提高自己。在学校生活中,最可能提高的方式,就是读书。

初中时候,他迷的是文学,他的作文是杨朔式的散文。接下来,他侧重到了生物学,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再由恩格斯对达尔文的高度评价对马恩产生兴趣。等到了高三年级,他已经读过《资本论》全本。先不说他理解到什么程度,只逐字逐句看下来,或多或少也攫取了些东西。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离高中毕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他手头的书本是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于是,无可避免的,他卷进了运动。他参加的是保皇派,批驳造反派的理由是,其革命的实质仅仅是模仿。

陈卓然在年龄和见解上,都要比南昌长一截,但是,南昌注意到,陈卓然挺重视他。当然,他很谦卑地把这“重视”看做是“关心”。大辩论的时候,陈卓然有几次都推南昌上前。南昌并不是个善辩的人,性格也有几分羞怯,但生怕辜负陈卓然,他不得不勇敢应对。这一天,他和父亲交谈后回到学校,心情一直郁闷着,晚饭以后,不知为一股什么力量驱动,他对陈卓然说:我想和你谈谈。他们很喜欢用“谈谈”这样郑重的字眼,内心里是骄傲他们能有值得“谈谈”的人和事,而“谈谈”的双方由此产生庄严的友谊。

我的父亲,南昌说:我的父亲一九三四年参加革命,是一名老党员——他从父亲的资历说起,说到他从事的工作,以及他的直接领导所介入的事件,陈卓然显然对这事件有更多的了解。所以,谈话中有一个阶段改换成陈卓然说,南昌听。他其实是第一次听到比较完整的关于党史上这桩公案的叙述,不禁一阵寒战,想到父亲已经濒临危险。同时,又生出骄傲,因父亲曾经与党的存亡关头如此接近。他激动地说到这天下午与父亲的交锋,父亲讥诮的神情,还有——他说,父亲看上去,就像一个托派分子。他自己吓了一跳,惶悚地向陈卓然看去,陈卓然也看向他。两人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有一种近于神圣的恐惧在两人之间升起。陈卓然说,他想见见他的父亲。

这一天,正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离公寓大楼还有十来米远,南昌就看见大门旁的墙上,贴了白色的公告,上面写着禁止父亲在假期内外出。陈卓然却像什么也没看见,走在了前边。他赶上几步,拿出钥匙开门。始料不及的是,家里的气氛近乎喧哗,门厅里都是人,围着方桌在包饺子,扑面而来一股和着葱韭蒜姜的鲜肉气味,同门外禁令通告很不符的,竟是一派过年的景象。南昌将陈卓然带到父亲面前,做了介绍。父亲点点头,问:外面的形势如何?说来听听。父亲的神情很轻松,脸色甚至是开朗的。在父亲新的表情后面,似乎有一种原先守持着的什么在松弛和颓圮下来。陈卓然和南昌一起吃了饺子,方才离去。两人走出公寓大楼,午后的太阳将街面照得明晃晃的。他们都沉默着,一言不发地骑到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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