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宁的心激动得都发颤了,她扩大了在周围搜寻的范围,在确信没有更多的东西之后,她回到了那一小堆灰烬的旁边,她全身湿漉漉地坐下,风和太阳让她的衣服慢慢地干了,也让她的头发轻轻地飘起来。她在这个曾经燃烧过的火堆旁静静地坐着,从中午到傍晚,一轮血红的太阳在远方朦胧的山峰后面隐没,世界回到一片幽暗之中。水鸟们已经回到各自的小巢中栖息,朱丽宁还坐在那里。这曾经是怎样的一堆火呢?她在想。在这四周宽广的水面上,在这小小的孤岛上,燃着一堆忽明忽暗的火。
朱丽宁呆呆地想着,双手轻轻搓揉着一把合着泥土的灰烬,她忽然觉得这泥土中好像有沙粒一样的东西,很硬的沙粒,还有柔软的块状的东西掺杂着。她把泥土凑到眼前,仔细捏一捏,发现那不是沙粒,而是细小的金属颗粒,一颗、两颗、三颗……天啊,这是拉链上的齿,块状的东西是一束棉花!这是不是他戴的那个棉护膝呢?多年前,有一次他回家,就说左腿很疼,厉害的时候膝盖就肿得很大,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甚至不能下楼。她给他做了一个护膝,里面填了松软的棉花,缝上了拉链。后来他说棉花受潮,护膝都变硬了。是的,是那个护膝。在平,你一定像我一样,被困在这个孤岛上,为了在这里度过寒冷的夜晚,烧掉了能烧的东西,包括护膝。你那时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你的腿疼吗?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你后来怎么样了?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是游过来的,可你呢?你离开这儿了,还是……
她想起他曾在一封信里写他的腿疼,那该是怎样的疼痛啊!可他还自我解嘲说,因为我走路太多了,所以上天惩罚我……那一段她看过很多遍:我被疼痛迷住了,每时每刻都感受着疼痛的美妙。你知道吗?那疼痛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有先兆的,开始就像下毛毛雨,疼痛一丝丝的很细,让人觉得真好,后来雨点就大了一点,沉重了一点,又像小小的冰雹砸下来,我能感到每一颗疼痛。逐渐地疼痛加剧了,很剧烈的疼痛像狂风暴雨般地袭来,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实在是痛快,也许很少有人仔细品味过这样醉人的疼痛。大多数人都是在疼痛刚刚发作的时候就用各种办法把它制止住了,其实这是遗憾。疼痛也是一种享受,像醉人的酒一样,剧痛会让你感到平时没有过的疯狂情绪,能发出你平时根本就不敢张扬的叫喊。我在那种声嘶力竭的咆哮和怒骂声里,汗如雨下,几乎不认识自己了。好了,你不要为我担心,现在我要把疼痛折叠起来,放进袋子里,把它遮蔽起来,不让它恣意发作……朱丽宁把头伏在膝盖上,抽泣起来。在平,你知道吗?我现在正坐在你燃过的这个火堆旁,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轻轻吹过湖面,星星在夜空中闪烁。你是否也曾像我一样独自坐在这里?那时候你在想什么?想我,想我们的女儿,想我们温暖的家?
高原的湖面上,夜里的风很冷,朱丽宁紧紧地蜷缩着身体,她没有任何可以燃烧的东西,也没有火种,在她的身边,斑头雁成双成对地依偎在一起,在它们的羽翼下,还有刚刚孵出不久的雏雁。
天亮了,朱丽宁站起来。她惊奇地发现,小岛的面积已经变小了,原来的水面更宽阔了,很多原来露出陆地的地方已经被水淹没,真不知道一夜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怪不得在平说……她跪下来,双手捧起一把灰烬,装进自己贴身的衣袋,然后站起来向水边走去。她选择了水面最宽阔的一边向水里走去,因为她想,狭窄的地方水流一定很急。她是对的,她游过了这片水面,踏上了一小块陆地,展现在她面前的是由无数个S形组成的河道,弯弯曲曲,仿佛永无尽头,一直通向天边。她浑身上下滴着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双脚一会儿在水里,一会儿在泥里。人在绝望的时候也许就是这样的。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在平也曾经这样吗?如果知道他是这样,我一定会和他一起来,我为什么没和他一起来?为什么让他一个人来到这儿?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