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外出旅行的人,迟早是要回家的,因为他的心中总有一份牵挂。可是,当一个人有了两份牵挂,他的心就会永远在旅途中,在一步一步的行走中寻找栖息地。他的心真能栖息吗?若不能,那么,是谁在牵挂着这个羁旅者呢?
朱丽宁站在黄河岸边,凝视着河水,它冲击着,旋转着,发出啸声,以无可阻挡的气势,冲破高山的阻碍,在两岸险峻的夹持之中,翻腾跳跃,夺路而行。险滩藏匿其中,岩礁忽明忽暗,让人望而生畏。可就是有人要在这湍流旋涡中,在这反复无常、变幻莫测之中,在这生死命悬一线的险境中,找到它消消长长,喜怒无常的变化规律。
朱丽宁看着河的远处,忽然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那时候她只有十几岁,那天夜里她梦见自己站在河边,河水很急,一条船上站着一个人,船在河上摇摇晃晃,向着很远的地方漂去,她使劲儿向他招手,她一边招手一边哭泣,好像从没有那么伤心过。以前她从不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可这个梦她记住了,从少女时代到现在,她已经无数次地想起这个梦境,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呢?从一开始她就这么想。但是很长时间她都没有见到河,更没有站在河边。早些年,大河曾经是她的向往,她很想什么时候去旅行,就到一条大河去,蓝色的河,绿色的河,金色的河,这都是梦中河流的颜色,眼前的河却是浑黄而沉重的,仿佛承载着她无尽的思念和哀痛。他就是为了这条河才……
一个声音,是她自己的声音,很多年来这个声音总是在耳边回响……在平,你告诉过我,从古人在黄河边设立第一个水文观测站以来,人们为它工作了一千多年,可是你却没有想一想,一千多年没有完成的工作,你一个人,即使用一生的时间能完成吗?在平,二十年,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是多么宝贵,四十多岁的生命,是否能用价值来衡量?二十年,你牵着我的心,在思念中,在睡梦中,一遍一遍地走完了这五千四百六十四公里的山山水水,可是你却像这黄河水一样,一去永不复回!
在扎陵湖和鄂陵湖边,朱丽宁注视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湖心里,斑头雁用水草筑成的巢漂浮在水面上,巢里,雏雁已经开始拍打翅膀,正待有一天振翅飞上蓝天。打鱼的人们撒下渔网,平静的湖面泛起清波。一切都是这样安宁、平和,仿佛世外桃源,可是当她转身离开这里,再向前走去的时候,有人从很远的地方喊住了她。
那里不能去——
为什么?她问。
只有水,没有路——
她看见大大小小的湖泊,浅滩,水坑,像一面面镜子反射着强烈的阳光,刺着她的眼睛,让她晕眩。曾在平每次来就是在找这种只有水,没有路的地方,这是他的魂之所系。她迈开脚步,她不知道水有多深,不知道会不会把她陷下去。她径直向水里走去。水很浅,水底是淤泥、杂草、鹅卵石。这些东西怎么会混杂在一起呢?因为在平常的情况下,有鹅卵石的地方就不会有淤泥。她的裤腿湿了,沾满了黏糊糊的腐烂的草叶。她继续朝前走,水越来越深了,没过了她的腰,直到她的胸部。尽管会游泳,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往前走,但她还是向前游去,像一只离群的野雁,水很宽好像总也游不到边。她有些支持不住了。在平,你在哪里?你是要躲着我吗?在平,你躲在哪儿?你快出来啊……
终于游到了边,爬上岸,她惊呆了。这是一座小小的孤岛,岛上落满了鸟粪,还有很多很多鸟窝和鸟蛋孵化后留下的蛋壳,鸟的羽毛也随处可见。她像一只觅食的鸟儿一样在岛上寻找,在草丛、羽毛和鸟粪之间寻找。忽然,她发现了一块不寻常的印痕,这里的地面有点发黑,四周的草也很稀疏,她弯腰用手拨开一层土,下面好像是一片灰烬,仔细看看,真的是灰烬,这儿有人来过,真的有人来过!她简直要惊叫起来。她在发黑的灰烬四周更仔细地寻找,她轻轻地拨开一层层泥土,竟看见一小块纸片,是纸的碎片,已经发软发黄,几乎和泥土混合黏连在一起,要是不仔细看根本就不会认为这是纸。这是那种稿纸,上面印着像绿色虚线一样的横格,和曾在平常用来做记录的纸是一样的。纸的一边还能看出烧过的痕迹,大概是用来引火的。在平,你真的来过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