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并非没有空调,的,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从买来后,只用过一回;当时买这个空调,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产生“我家里也有空调”的平衡感,压根儿就没打算用。他没打算用,楚梅更没打算用。去年夏天,整个西南地区热得邪乎,啥事不干地坐着,身上照样汗水长淌。那汗水也是沸腾的。某天吃中午饭时,费远钟说:“管他娘的,也开上空调享受享受!”启动之后,喷出来的不是凉风,而是积年的陈垢,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呛得一家三口都在咳嗽。楚梅捂着嘴咳了几声,就出门去了。她是去察看电表。空调启动的十分钟内,楚梅就察看了三次电表。家住七楼,电表装在二楼,也就是说,在十分钟里,楚梅上上下下跑了两百多步楼梯。热得知了都懒得叫的天气,她却跑了这么多步楼梯!每次下到二楼,她看到自家的电表发了疯似地旋转,就迅速踅身回来,打开门高叫:“关了!关了!”但费远钟没关。他像在跟谁赌气。当妻子第二次叫关了的时候,他的火气上来了:“像你这样不停地开门关门,费的电更多!”楚梅愣了一下,砰地一声把门闭了,又跑下楼去;当她第三次上楼,没再开门,只在外面喊:“关了没?”楼上好些人肯定都听见了。费远钟觉得丢脸,同时怕妻子再这么跑下去,不被热死,也会被累死。他恼怒地关了空调。
那顿饭吃得很不愉快。饭菜事先都端到了餐桌上,被空调没心没肺地撒了层黑灰,按费远钟的意思,至少要把表面的一层刮去,但楚梅端上碗就吃,默默无言,狼吞虎咽,很没有吃相。那时候,费远钟看了儿子一眼,儿子沮丧地坐在母亲身边,慢吞吞地动了筷子。他沮丧不是因为要吃弄脏了的饭菜,而是因为空调的冷气刚出来,就被关掉了。小含不是从过去和现状来认识自己的家,而是从别人的家来比照自己的家。虽然小含从来没说过,但费远钟知道,孩子们在学校除了读书,还要腾出心思相互攀比。以前攀比更多的是一种模糊的概念,而今具体化了,具体到好车、别墅这些可感可触可用的物质上面了。
费远钟给儿子提供的,别说好车,就连空调也不敢开,只能让他在寒天暑地里拉琴!
巴州实验外国语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学费贵得啃人骨头,费远钟和楚梅的工资加起来,也不过三千块,每次把工资领到手,费远钟都想:我拿着一块小小的肉,却要去办多桌大席,别的席面上可以没一点油星子,儿子上学的那桌席,却必须是满实满载的,想抠也抠不出来。当时送儿子去那所学校念书,是楚梅的主意,那么好的一所学校啊!建校虽不到十年,却像个庞大的森林公园,站在外面朝里望,只能隐隐约约望见房檐屋角,正规的四百米塑胶跑道、足球场、篮球场、游泳池,一样都不少。而且他们有外籍教师,是巴州市唯一有外教的学校。这显然不是费远钟夫妇应该把孩子送去的地方。可是,锦华中学的好几个教师都把子女送进去了!别人的孩子能进,我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进?楚梅是这心思,费远钟也是这心思,只是费远钟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像样的理由:“好吧,”他说,“这学校离家最近,走十多分钟就到了。孩子那么小,总不可能让他打早起来就赶车上学。”
每到上下学的时候,巴州实验外国语学校都被私车团团围住。孩子们从车里钻出来,或者从外面钻进车里去,显得那么淡定从容。费小含离家近,当然勿需坐车,不过家里本身也没有车。有没有车和需不需要坐车,是不同的概念,带给人的也是不同的感觉——伍明西不是照样用车接送孩子吗!小含读四年级之前,都由家长接送,多数时候是楚梅去,如果费远钟有时间,费远钟就去,他发现,每当儿子的同学钻进了父母的车里,儿子总会盯住同学看上几眼。贴了膜的玻璃切断了儿子的视线,使车内自成一个世界,儿子啥也看不见,但他看得很上心,很卖力,同学家的车开走许久,儿子也在盯住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