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片树叶飘走了(6)

  黎同志的话是有道理的,到了天亮的时候,二小队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过他们并没有到合作医疗站来说什么,他们只是挨个地跑到万水根家去看躺在那里穿上了新衣服的万小弟。女人陪着万月珍哭一通,男人陪着万水根抽掉一根大铁桥烟,然后离开,然后又来一些人,再离开,再来,离得比较近的其他几个小队也有人来看。
  
  两天以后,万小弟就葬掉了。葬掉了万小弟,事情也就慢慢地过去了。过了些日子,听说万月珍有喜了,他们要再生一个孩子,来替代万小弟,如果能够再生个儿子,那就更好了,万小弟的阴影总会渐渐消去的。大队合作医疗也没有因为万小弟的事情就变得门庭冷落,大家该看病的还是来看病,只是回避着万小弟的话题。但是万小弟的影子在我心里却拿不掉,我老是在半夜里惊醒过来,因为万小弟老是出现在我的梦里,对着我喊:“妈妈,哇哇。”我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我去找涂医生,我站在他的窗口说:“涂医生,万小弟老是来找我。”涂医生也没有睡着,他气鼓鼓地说:“他不光找你,也来找我。”我说:“那怎么办?”涂医生说:“我还想问你怎么办呢。”
  
  其实那时候农村里生病死人也是常有的事,但万小弟的事件把我和涂医生都吓着了,我们变得草木皆兵,一点小病,明明有把握看的,也让人家到公社卫生院去,到县医院去,甚至要叫他们到城市里的大医院去。开头几次,把病人吓得不轻,后来他们渐渐发现,是我们两个赤脚医生被吓着了,小心为妙。只是这样一来,他们麻烦了很多,浪费了他们的钱,还耽误他们挣工分。不过农民虽然有想法却不敢说出来,他们只是希望赤脚医生渐渐地忘掉万小弟,恢复正常的工作,因为还有更多的病人等着他们呢。
  
  下放干部马同志也是老胃病,痛得止不住的时候就打阿托品。平时都是涂医生替他控制药量的,但现在涂医生胆小如鼠,不敢自己开药,我们一起把马同志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结果却因为公社的医生不了解情况,把药量弄大了,造成马同志药物中毒,出现幻觉,他弯腰站在医院的病床上不间断地做着插秧的动作。马莉和马开放学后赶来,马同志正在床上插秧呢。马莉到底还小,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看见平时严肃拘谨的父亲在床上这样折腾,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马开比马莉懂事多了,他骂马莉说:“你还笑得出来,爸爸要死了。”马莉说:“呸,你才要死呢,有万泉和在,谁也死不了。”马开跟她争,说:“万泉和是个屁,万泉和把万小弟都看死了。”马莉说:“你才放屁,万小弟是涂三江看死的,跟万泉和没关系。”
  
  涂医生在一边听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马莉和马开在病房里吵成一团,最后被赶了出去,我追出来想劝劝他们,马开却很瞧不起我,理不都理我,一甩手就走了。马莉对我说:“万泉和,你把本事弄好了,再不要看死人了。”我想跟她说我学不好本事,但是看着马莉瞪大的眼睛,我都不敢这么说,我感觉到马莉身上有一种气势,让人害怕,我赶紧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再说话。我们又回到病房,马同志的病情经过治疗稳定下来了,不再插秧,躺平了,但情绪还是有点激动,打了睡觉的针也不想睡,嘴里说:“我去罱河泥,我去罱河泥。”两只手就做罱泥的动作,一夹,又一夹,又一夹。最后药性到了,他才睡过去。
  
  马同志的病虽然把我和涂医生都吓了一下,但回去的路上,我却意外地发现涂医生的情绪很高涨,我不知所以地看了看他,他兴奋地说:“万泉和,你看见惠医生了吗?他坐在门诊室里了。”我不知道谁是惠医生,涂医生又说:“惠医生是内科的,当初也是跟我同一批下放的,现在他已经回来了,在坐门诊了。”我把涂医生的话想了又想,也想不明白惠医生回来坐门诊跟涂医生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们到家的时候,万小三子正在院子里和马莉说什么,裘奋英守在一边,像个忠诚的卫士。看到我们回来,马莉对万小三子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别啰嗦了,走吧。”万小三子很听话,乖乖地走了,裘奋英也跟了出去。她现在是半步不离万小三子,也许是跟万小三子跟习惯了,离开了万小三子,她心里就不踏实。马莉跟着我们到医疗站,但她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槛上,朝里边看着,说:“万泉和,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帮你喂你爹吃饭的。”我这才猛地想起了我爹。因为万小弟的死,害得我总是提心吊胆,神魂不定,一有病人来,就怕他死去。送马同志去公社卫生院的时候,一路上心里就念叨着,你不要死啊,你不要死啊,竟把我爹给忘记了,要不是马莉,马同志活过来,我爹倒要饿死了。我赶紧拍马莉的马屁,我说:“马莉,你要红蝴蝶结吗,下次货郎担来了,我买了送给你。”马莉说:“你才要红蝴蝶结呢。”我说:“你不要红蝴蝶结,那你要什么?”马莉说:“我要,我要——”刚才还一脸凶巴巴的,说了两遍“我要”,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撒腿就跑,连跑边说:“我偏不告诉你,我偏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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