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梅挂完了水,拔了针头坐起来,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裘小芬,她朝她友好地笑了笑,说:“来看病啊?哪里不舒服啊?”裘小芬说:“不看病。”我们这才回头发现了裘小芬,我一激动就说:“小芬,等你半天了。”裘小芬朝我浅浅地一笑。她的笑也不像刘玉,刘玉是那种灿烂的彻底的从骨子里头笑出来的笑,裘小芬的笑很温和,也比较浅,看她笑的时候,我总是琢磨不透她的笑是从哪里笑出来的,但我感觉不是来自她的内心深处,最多只是从脸皮后面笑出来的。当然这话我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往心上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裘小芬不是一个阴险的人,她的笑浅一点深一点是无所谓的。我甚至有点埋怨自己,为什么一看到裘小芬就要拿她和刘玉做比较,连她的笑我都要挑剔,这是我的不是。
万里梅一听说这个人就是裘小芬,立刻收起了笑容,尖起眼睛浑身打量裘小芬。裘小芬倒沉得住气,任她去看,她仍然浅眯眯地笑着。在这一点上,她也不像刘玉,刘玉要是不自在了,会马上说出来--咦,怪了,我又说到刘玉了,刘玉真是个扫帚星,赶也赶不走她?
万里梅见裘小芬不搭理她的挑衅,就主动攻击了。她将裘小芬上下打量了一遍,不满意地撇了撇嘴说:“上看头,下看脚,身上衣裳随便着--你看看你的头,梳得什么样子?”又把裘小芬的手指并拢了看看,然后抓过来让我看,说:“万医生你看看,手指缝这么大,败家漏财的。”万里梅竟然当面这么说裘小芬,我虽然知道她并不是恶意,至少她的恶意不是对我的,但裘小芬是我的对象,对裘小芬的恶意就是对我的恶意,我觉得我不能再客气了,赶紧说:“万里梅,你自己病得这么重,就多管管你自己的身体,少管管别人的事吧--”
我口气激烈,脸色也不好看,可万里梅对我永远是和颜悦色的,她朝我点头说:“万医生,你说得对,别人的事情我才不管呢,但是万医生的事情我是一定要管的,我哪怕自己命不要了,我都要管。”我急得说:“这没有道理的,这没有道理的。”万里梅说:“怎么没有道理?我这条命是你--”她说到一半,忽然就停了下来,一停下来,屋子里顿时就静了,大家就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吭哧吭哧的。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声音从哪里发出来,正要四处寻找,就听涂医生大喊一声:“不好!”
我们说话的时候,涂医生一直心事重重地看着墙发呆,但他比我们灵敏,“吭哧”声一出来,他就意识到出问题了,是那个哮喘病人病情危急了,一口痰堵住了他的气管,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紫,渐渐地紫得发黑了,喘得身体一仰一合,一仰一合。涂医生赶紧把他扶起来,拼命拍他的后背,但是痰拍不出来,反而呛得更厉害了。涂医生到底是有经验的,脸色发白一迭连声道:“不好了,不好了,要出事情了--”我更是慌得手脚冰凉而麻木,张着两只手站着,嘴里机械地道:“那么怎么办,那么怎么办?”涂医生说:“得把他的痰弄出来。”看起来他想用手去抠他的痰,一根手指已经送到病人的嘴边,可是想了想又觉得手抠不是个办法,又把手指收了回去。
我一急之下,想起从前在公社卫生院学过的知识,赶紧把病人放平了,凑上去用我的嘴对准他的嘴,我还听见曲文金和裘小芬同时在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万里梅不懂装懂地说:“人工呼吸。”我一边在心里嘲笑着她们,一边用劲吸卡在病人嗓子里的痰,病人嘴里一股痰腥味腥得我差点呕吐起来,我只好捏着自己的鼻子,屏住呼吸,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连肠子都要翻转了,我一狠心,把嘴尖子一直伸到了他喉咙口,死劲一吸,就感觉一块滑腻腻的东西“嗖”地一下到了我的嘴里,我“哇”地一下吐在了地上,一口又黄又浓的痰就趴在大家的眼前。明明是一口脏东西,但大家还忍不住去看它,看了一眼不够,还要再看,我想去漱漱嘴,就听到裘小芬在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曲文金说:“戏胆,戏胆(是痰)。”万里梅说:“怎么是胆,是痰。”我就看见裘小芬按住了自己的喉咙口,说:“这是谁的痰?”我指了指喘过气来的病人说:“他的。”
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9)
赤脚医生万泉和
范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