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裘小芬迎着风往外走,果然不出我所料,没走几步,沙子就进了眼睛,但没有进裘小芬的眼睛,却进了我的眼睛,我赶紧说:“我眼里进沙子了。”我想这也是一样的,只要裘小芬来替我吹眼睛里的沙子,我就能看清楚她的眼睫毛。可是裘小芬是个没主意的人,见我眼泪直淌,就急得直跳脚,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说:“你不会吹沙眼吗?”裘小芬说:“我不是医生。”我说:“吹沙眼又不一定非是医生的,我们队里好多人都会吹,你只要翻开我的眼皮,从这一侧往那一侧吹气就行。”
裘小芬胆战心惊的样子,好像我眼睛里进去的不是一粒沙子,而是一只老鼠。她犹犹豫豫地靠近来,我抓紧时机想看清楚她的眼睫毛,可是沙子硌得我眼睛好疼,根本就睁不开来,眼泪水还不争气地拼命往外涌,遮住了我的目光。别说裘小芬的眼睫毛就在我跟前,就是刘玉的眼睫毛来了,我也不能看了。只听裘小芬一边嘟哝:“我胆小的,我胆小的——”一边翻我的眼睛,朝里吹气,她嘴上说胆小,手脚却粗重,拨弄我的眼睛,好像在用锛头锛泥巴,我忍不住说:“你轻一点。”裘小芬说:“我轻的,我轻的。”可下手更重了。我吃不消了,赶紧打消了馊主意,跑回医疗站,让涂医生帮我把沙子弄了出来。沙子使我的视力暂时受了影响,再看裘小芬时,别说她的睫毛,连她的眉毛都看不清了。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现在万里梅在医疗站挂水,水进了她身体,病情缓解,她舒服地躺着,人家都在地里辛苦劳动,她却有足够多的时间来盘问我关于裘小芬的情况。但我说一句,她就顶一句,比如我说:“小芬小巧玲珑。”她就说:“矮子肚里疙瘩多。”我反过来将她的军说:“小巧玲珑不等于矮,她不矮的,她的腿蛮细蛮长的。”她就说:“长脚鹭鸶?长脚鹭鸶寡妇相。”我气得背过脸去,不想跟她说话,她却叫喊道:“万医生,万医生,你还没说完呢。”我只好又说:“小芬手灵,人勤,田里做到房里,堂屋做到灶屋,锄头换到针头,鸡叫做到鬼叫。”万里梅撇了撇嘴,说:“苦命做煞坯。”转而又怀疑道:“她有那么能干吗?人家都在劳动,她怎么老是来看你?”
我知道万里梅心态有问题,因为裘小芬不是她介绍给我的,她心里失落,就不实事求是,对裘小芬横挑鼻子竖挑眼,哪里都不满意。别说我心里不高兴,连另一个也在挂水的病人也听不下去了。他自己已经病得很重,气喘得厉害,痰都快把他噎死了,他还顾得上替我抱不平。他朝万里梅瞪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疑问说:“万里梅,你跟人家裘小芬是前世冤家吗?怎么人家样样都不好?”
万里梅认真地说:“你错了,我跟裘小芬无冤无仇,但我要对万医生负责任,万医生对我这么好,从前他爹万医生也对我那么好,我要报答万医生,所以我要对万医生负责任。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人,我不让她进万医生的门。”我一听心发慌,觉得她有可能破坏我的婚姻大事,赶紧说:“裘小芬不是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人。”万里梅说:“我怎么知道?我看都没看一眼,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样?”听她的口气,她已经不是我的一个病人,而是我妈。我心里不乐,但表面还是装得很信任她,很在意她,我虚情假意地说:“万里梅,下次你来看病,我叫小芬来让你看看。”
我以为万里梅会满意一点了,可她仍然不满意,说:“怎么可能,她不要劳动?原来是个懒女人。”她自己不劳动,还说别人懒,我朝她哭笑不得,说:“小芬不懒的,她在队里拿最高工分,拿九分人工呢。”一般的妇女最多也只能拿到八分,裘小芬其实也是拿八分人工,但我为了堵住万里梅的嘴,夸大了裘小芬的能力,我以为这样说了,万里梅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万里梅果然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又有对策了,她皱了皱眉说:“她拿九分人工?怎么可能,我们后窑最高的妇女都拿八分,她怎么可能拿九分,她跟队长是亲戚吗?”我所有的伎俩都用上了,算是黔驴技穷了,却拿万里梅一点办法也没有,她那里还方兴未艾呢。正好这时候裘小芬自己撞上来了,她的性格和刘玉不同,刘玉那时候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裘小芬却不怎么吭声,她人已经站到合作医疗站门口了,我们谁也没有发现她。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会儿,还听了听我和万里梅的对话,也仍然没有站出来说话,最后还是万里梅先发现了她。
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8)
赤脚医生万泉和
范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