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岩住的这条街上,大多数家庭都请园丁来剪草坪,整理花园,自己动手的仅几家,高岩是其中之一。倒不是为省每月的几百块钱,而是为了活动活动腿脚。摊上个大夫老婆,不仅对他体内的各项指标定期检查,对体外体表的各处尺寸也严格把关,不时向他发出警告:“嗨,你的腰围又多了两公分!”“嗨,你的肚腩都出来啦!”有时高岩在浴室淋浴,她会突然闯进来盯着他看,目光里丝毫没有妻子的温存,全是医生职业性的审视。先是捏捏他的胳膊和胸口,叹口气说:“咳,肌肉全萎缩了。”临走又在屁股上拍一巴掌,“就是屁股见长,真没治!”
高岩推着剪草机来到许琴家时,大门紧闭着,看来娘儿俩正在睡午觉。高岩没叫她。园丁来干活儿,从来不用通知主人的。我这会儿不就是一个专业园丁吗?高岩自嘲地想。
草太长了。高岩把刀具间隙调大一些,便发动了机器。第一条剪下来,就已大汗淋漓。草太厚,机轮像轧在棉花上,完全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全靠他推着往前走。大约小毛驴推碾子也不过如此。两条剪完,T恤全湿透了。他目测一下,这么大片草坪,全部剪完至少得来回推几十趟吧。
许琴闻声跑了出来,快活地和他打招呼。为了压倒剪草机的轰鸣,高岩大声问:“小宝呢?”
许琴说:“睡觉呢。”回转身指指离草坪最近的一扇窗,“就在这屋。我告诉他,醒了就扒着窗户敲敲玻璃,不许再哭,不然晚上就不带你去姐姐家看电影。”说完,非要帮高岩来推剪草机。
高岩把她支开说:“这不是俩人干的活儿。我这草袋子快满了,你去后院,把那个最大的绿色垃圾桶推出来。”
她应声跑进院子。出来时,一手推着大垃圾桶,一手拎着半打可乐,取下一罐递给高岩说:“快喝吧。瞧你出的这身汗!”
高岩说:“李玲不让我喝这个。”
许琴一拍脑门儿,“哇”了一声:“她说小孩儿不能喝,也没说大人呀。”
高岩说:“大人不更得注意健康吗?”
许琴盯着他身上看了一眼:“你够健康啦。瞧那身块儿,都要把T恤撑爆了。喂,你练过健美吗?”
高岩刚喝下一口可乐,差点儿笑喷出来:“你什么眼神儿,我有那么美吗?”
不知许琴是听不懂还是听差了,斜睨高岩一眼:“高老师,你想让我说什么,不是存心挑事儿吧?”
这回轮到高岩听不懂了,也不想深究,便顺势推起剪草机:“你看着小宝去吧,我该干活儿了。”
说来也怪,喝了她的一罐可乐,居然体力大增,剪草机推在手里,也不像刚才那么沉重。不到一小时,全剪完了。平坦开阔的草坪上,留下扇骨一样匀称的放射状刀痕,仿佛一幅规则的几何图形。
许琴过来看了一会儿,说:“你干活儿可真仔细呀,高老师。是不是当成给自己家干一样?”
“想什么哪?这是我家,咱俩算什么?”高岩终于找到了回敬的机会。
“嗬,看不出还挺小心眼儿的,在这儿堵着我呢!”许琴高声笑道,“我说得不对吗?昨天咱们说好换房来着,你这可不是给自己家干吗?”
“听你这意思,我这身汗白出了,你一点儿不领情。”
忽然身后的玻璃窗被敲得嗒嗒响,原来是小宝正朝他招手呢。许琴赶紧往家跑去。高岩也停手了。许琴刚才的话,倒了他的胃口,令他索然气尽。一屁股坐到刚刚剪过的草坪上,闻着草地的清香,点上一支烟,闷头吸了起来。
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近,停在路边。一个体形粗壮,剪着异常平整小平头的中年男人,从后门跳下车,走到前门,向窗里探头看看计价表,掏出三张百元大钞递给头上缠着白布包头的印度裔司机。
司机把纸币对着阳光看了半天,回头问道:“Keep change?”
中年男人用中文反问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