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18日星期五上午10点10分
帮妈妈预约了下周一的专家门诊。
前几天吃饭时,妈妈又大谈她曾吐过的那一口血,越想像越严重。其实她在茂名的医院验过痰、验过血、拍过胸片,检查结果都是正常的。她又去做CT,一个医生认为她可能有炎症,不排除可能有肺结核。她去住院,人家科室主任认为她没有问题,四天就让她出院了。可是她似乎对结核一说耿耿于怀,非认定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总声称会因此有生命危险。
这样的话我听得太多了,我实在忍不住回了她一句:即使是肺结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要照你的说法,我这样得癌症的人早该死掉了。
妈妈由于年轻时因胃病辞过职(实际上她是怕家庭成分不好有麻烦),“文革”时当了几年家属。以后重新参加工作,所以失去了离休资格。她已习惯躲藏在“病人”身份的背后,不愿面对自己的软弱与失误。从小,我和弟弟就要照顾妈妈的情绪,全家人都要围着她转,迁就她,因为她“有病”。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潜意识中希望自己生病,这样就可以受到全家人的重视,她也可以由此回避对自己的责备和不满。
既然我知道这个原因,那么我又何必每次都为此大受困扰呢?显然是童年时期的伤害仍在困扰我。
潜意识中我认为她不像一个母亲,她的所作所为深深刺激我,造成了严重的不安全感。面对她,跟她谈话,我会非常疲倦。甚至会头痛、气郁、胃疼、烦躁,从而引发各种不适。不要想这些不愉快的事。她也是时代的受害者。我现在治疗抑郁症,必须理清这方面的困扰,要锻炼自己,走出童年的阴影。既然她已习惯扮演“病人”角色,那么我就要练习在心理上保持冷静的距离,要当好观众,不要盲目进入“急救室护士”的角色。不要试图去纠正她,也不要去反驳,更不要生气、烦躁。
主啊,求你大能的手托住我,求你命令那“撒旦退去吧!”
主啊,求你用你脸上的荣光光照我,驱散我心中的黑暗,照亮我的心,让你大爱的光明永远存留在我的心中,温暖我的心。阿门。
随笔
在抑郁症认知日记里,我真实记录了困扰多年的心结。由于抑郁症与遗传有一定的关联,所以在随笔中我要往上追溯几代人的抑郁沉积。
在我、我母亲、我外婆、曾外婆四代女人里,若论个性、经历、家境等等,最不可能得抑郁症的是我,最可能得抑郁症的本该是外婆。但是,外婆却不抑郁,今年九十五岁仍头脑清醒,写信字迹清楚,打麻将时还能赢。
我试图知道,在这一百多年里,我们——中国普通人家的四代女人是怎样活过来的。我们在精神层面有着怎样的抑郁传承。
本应是五代。按理要说到我的下一代。但是,我刻意选择了“绝代”。
十年前,因为我和张梅、胡区区都没有生孩子,于是被广州的同行戏称为:“三个绝代佳人”。
我结婚前就想过:这辈子我不会要孩子。
结婚后,我先后做过三次人流手术,可谓铁了心不生孩子。有前辈劝我,不管从命理方面说,还是从婚姻学方面说,有个亲生的孩子,我的前程、身体、家庭、晚景等等,都会非常好。还有高人指点说我历经坎坷,与逆运而行坚持不要孩子有很大关系。我不是一个生性固执的人,但在这一点上,我是极其固执的。
不要孩子,并非不爱孩子。可能是爱得太有责任感,爱得太理智,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母亲。二十多岁时,我模模糊糊感觉到:我心目中没有一个完整美好的母亲的榜样。我脑海中只有泛指意义上的大母亲概念。若要说说具体小家庭的“妈”,像冰心老师笔下写到的那样的“妈”,我没看见过。在我个人成长的环境里,只有口号中的“伟大母亲”,没有身心健康、慈悲乐观、能为幼儿幼女提供安全感的“妈妈”。
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女人,是残缺的人,是贫穷的人,是绝望的人。
信心、盼望和爱,这三样是人类最不可少的精神支柱。而我恰恰先天后天都缺乏这样的精神力量。这样的人如果有孩子,孩子不会拥有一个健康的心理成长环境。很显然,这绝对不是优生优育。
为了不制造悲剧,同时中国人口已经太多,所以,我选择不要孩子。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及“断子绝孙”之类的词语,丝毫不能伤我,也不曾对我造成困扰。我没见过我的曾外婆,听说她才貌不及她的女儿。家族里的人喜欢说,我外婆、我妈和我,绝对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从出生起,就比较吃亏。部队的叔叔、阿姨都说:这孩子没有爸爸妈妈漂亮。长大一点去外婆家探亲,亲戚们当面说背后也说:长得不如妈妈,跟外婆嘛不要比,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皮肤哪一样都不要比。以后个子会比外婆高。新社会了,她有牛奶喝嘛。
曾外婆的小名叫喜姑,外婆的小名叫“小桃”,妈妈的小名叫“兰兰”。这三个女人都比我有故事。这三代女人都与我的抑郁症有关联。
少女时的小桃像一朵粉嫩初绽的桃花儿,眸子里含了桃花水,一闪一闪的,水光能闪到人心里去。标致的莲子脸,玉齿微微有点拱起,这种牙又叫假龅牙、美人牙,如旧时影星上官云珠、当今香港艺人周慧敏就有这样一口漂亮的牙齿,不笑时也像含着笑,无情时也似含了情。虽然少女时的兰兰曾在军队文工团被某战斗英雄一眼看中,求爱信通过组织转到她手里,但是,就连我爸都说,我妈长得的确不如我外婆。要知道,我爸初次见到小桃时,小桃已是生过八个孩子死过四个孩子、饱经沧桑年逾四旬的妇人。
小桃的妈名字叫喜姑,喜姑的爹是清朝的一个穷举人。这位举人做主,替外孙女定了一门娃娃亲。
两个娃娃同年生,小桃比她的小夫婿大好几个月。小桃正月里生于著名的1911年,正是万象更新之时。她有幸成为中国最早接受西式教育的女中学生。在中学里,她比那定了亲的小夫婿高一年级。她不喜欢那男孩子,嫌他脸太长,太文弱,学习成绩远不如她。小桃成绩最好的学科是国文、英文。她的作文多得举人外祖父称赞,卷面上常见一行行朱笔眉批,红圈套红圈。那时中学女生的典型穿着为月白衫配黑裙、白袜子配黑布鞋,朴素清纯。小桃很出众,心气也很高,一门心思读书,打算毕业后报考中国最好的大学。人算不如天算,中学毕业前夕,小桃的爹爹突然暴病身亡。小桃的命运从此发生大逆转。大学梦成为泡影,家中断了惟一的经济来源。寡母要吃饭,弟弟要上学。不满十七岁的小桃只有一个出路:立刻嫁人。
我为什么觉得最应该得抑郁症的人是小桃呢?因为她才貌双全,生长于“五四革命”那样的时代环境中,她充满反封建要自由,读大学、谈新式恋爱、婚姻自主,做一名新青年,建设民主富强国家的理想。她那个大家族的表姐妹堂姐妹们几乎都飞了出去,有出国留学的,也有在京沪读大学从此成为新女性的。而本来被家族人最看好的小桃,却当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受委屈最多的是她,遭患难最多的是她,最没地位的是她,享福最少百忍成钢的也是她。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能帮助她改变处境。出嫁前后,天壤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