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篇?认知日记(1)

2003年7月17日星期四上午11点

刚才10点半电脑闹罢工,只好先去熬苦瓜排骨汤。干完活,电脑就能用了。

朋友们多次建议我请人做饭,但我还是想自己照顾自己。书上也说体力活动可以减轻压力。过去我用于做饭的时间太少,从小在军营食堂打饭,工作后又到外地读书吃食堂饭菜,体验生活、写作忙碌时,多在外面应酬或吃快餐。也许现在就是“补课”时间。

由此联想到我们这代人面临转型时期:顶峰期已过,都在往山下走。有人如我大病之后淡出江湖、有人仕途遇重挫、有人变相下岗……面对现实,心态很重要。

前两年我读《圣经》时,已经感觉到主在发出指示:“退到野地里去。”但我没有顺从。我愚蠢地跃跃欲试,要重出江湖,想靠自己的努力写出突破性的佳作,以为这才是主的合格器皿。我害怕退到旷野去,我没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智慧,也没有足够的定力和耐性。感谢主教训我、训练我、拯救我、医治我;今天我在顺从方面有了进一步的体会。

主啊,请求你赐我勇气和力量,在圣灵的帮助下,真正能够“退到野地里去”。

随笔

2000年2月手术后的一个早晨,我歪着脖子,伤口上敷着厚厚的纱布,站在病房窗边往外看。

广州每年最冷的日子,往往就在春节前后这十来天。窗外凄风冷雨,天阴地晦。院外马路上,来往的人在赶着上班。一辆辆公共汽车上人塞得满满的,看身形轮廓就知道这些人被挤得很狼狈。骑自行车的人更辛苦,雨是斜的,有几个逆风蹬车的人雨帽戴不住,估计身上已经湿了;还有一个撑伞的,缩头缩脑,背影显出几分无奈。

我心里想,往日上班若遇上这样的情形,我会觉得自己真倒霉,混成这样真没劲。但是,至今我仍记得很清楚:那时那刻,我非常非常羡慕那些风雨中正赶着上班的人。那些人一点也不知道,在路旁一幢旧楼里,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羡慕他们,在盼望有朝一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正望着他们的身影想:以后若能活着去上班,路上无论遇上多么恶劣的气候,我不会再心怀不满。

病房里有四张病床。最靠窗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是乳腺癌晚期,正住院放疗。她极少看窗外,常坐在床上低头想心事,她的丈夫和儿子很少来看她。她旁边是我,我喜欢走到窗边往外看,虽然外面没有美丽的风景,哪怕对外发呆,也比面对压抑的病房好。

我旁边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光头阿婆。阿婆患的是恶性脑瘤,已经不能开刀了,头发掉得精光,连发根都没有。听说她很快会失明、昏迷、离世。护士说她已经没必要住院,只是因为她的儿子们觉得母亲能在医院呆着,心里会感到安慰有希望。阿婆不能走路,要么坐在轮椅上,要么躺在床上,她的三个儿子常轮流守在床前。母子很少说话,有时母亲似乎心满意足地看看儿子,儿子像儿时那样依恋地看着妈妈,母子间就那么心领神会地看着、看着。

靠门边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做了上颚癌转移手术,鼻子嘴巴脸上全是曲曲弯弯的伤口,严重破相,以致我不敢看她。晚上冷不丁见她站在厕所门口,昏暗的灯光下,恍惚看见一个面目狰狞的鬼。那印象那惊吓久久挥之不去。她父母天天拎着老火靓汤来看她,她五官端正年龄相仿的丈夫天天守着她,给她喂流食。她嘴巴只能张开一条缝,每吞咽一点粥水都引起呕吐咳嗽声。连我都听得要吐了,有时要缩在被窝里堵住耳朵,但是她不管多慢多难都把食物咽下去。因为她的女儿才两岁。最想活下去的人是她。活下去面临问题最多的也是她。但是,看上去她是我们病房里最乐观的人。

我开刀住院的日子里,只有我妈妈和我丈夫两个人轮流来看我。我爸爸正好血压高至230,我弟弟高烧40度,在另一家医院留医观察。我妈妈除了顾我这头,还要顾爸爸弟弟那头;我丈夫没请假,依然每天要上好几节课。我只告诉区区我住院了,她想来看我,我坚决不让她来,我不想朋友看到病房里这种情景,也不愿别人可怜我。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实在没力气跟探访的人说话,而不说话我心里又会极其内疚自责。

越来越多的癌症病人都能平安度过术后第一年。肿瘤医院的专家告诉我,同样是我这种癌,有人程度比我轻,但术后二十多天就死了。这一类病人心理承受力差,俗称吓死的。另有一类病人第一年平安无事,很快就重出江湖。其中部分人在术后一至两年左右复发,一旦复发癌细胞全身扩散,无法救治。很多癌症病人跟我一样,在病房里见过形形色色的悲情惨剧,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没有资格去想“上班”这种奢侈的问题。我们面对的首要问题是:我还能活多少天?

当我得知癌症转移的消息时,我立刻想:幸亏我没有要孩子!但愿能给我足够的镇痛剂,走的时候不会太痛苦。

我扪心自问:李兰妮,你活的时候对得起天地良心吗?我不敢立刻回答。躺在癌症病房里,我闭上眼睛回顾一生,从记事开始数算,算了好几天,这才敢据实回答:我问心无愧。真的,问心无愧。真好啊。释然。轻松。随时可以离去。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时的感受:一个人在临死前真正能够问心无愧,美妙。舒坦。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手术后熬过了一年。得意了。骄傲:李兰妮,我对你很满意,你没有被癌症吓死。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赶快重出江湖,看看后福是什么。

记得那是第二年春节,我信心满得像小孩子手里刚充足气的彩色大气球,美得高飘飘的。年初二,我穿着棉袄、毛裤、大头靴,想进中大商场购物,我一路小跑,嘴里正说着笑着,突然有一种身体飞跃而起的朦胧感,随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大约有几秒钟失忆。等我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嘴啃泥摔在商场门口。怎么回事?怎么摔的?一点印象没有。太丢人了。我昏头昏脑爬坐在地上定定神。毛裤膝盖处已是一个大窟窿,粗毛线擦地全擦碎了,再里面一层棉毛裤膝盖处也掀开一块布,膝盖血肉模糊,伤口又大又烂又深。这一跤摔得冤,鬼使神差,毫无预兆。

大过年的突然摔跟头,再不迷信的人心里也会有些不爽。

过完年,我买了一株盆栽的白兰花树放在阳台。这是花店七八盆树中最好的一株。正逢抽枝生叶、春绿养眼时,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站在阳台上闻香赏花啦。心里一动,许了一个愿:但愿今年的我,就像这棵树,生机盎然,花繁叶茂。不料,第二天下午去阳台,发现这株白兰花树已拦腰断成两截。原来是阳台顶端那条晾衣铁杆,几年来一直好端端的,那天偏偏无缘无故掉下来,如鬼斧神刀,从树的四分之三处斜劈下去,只给我剩下四分之一秃树干。我刚许了愿,立马当头一棒,这不堵心嘛。不算不算。就当不曾有过这念想。我加倍爱惜那一截秃树,盼望它能重新发芽抽枝。可它还是秃秃残残地死了。大概死于伤重不愈。

难道这是一种预兆,一种警告?

似乎有这么一个规律:癌症病人患病前一阶段,都相对处于生命的高峰期,工作特别顺,机会特别多,情绪也高昂,连相貌都会比别的时期显得好看。

癌症病房乳癌晚期病人也是这样:查出癌症前一年,她正走运,周围别的工友下岗,她的财务位置却稳稳的,厂领导非常信任她,她的业务水平处于上升阶段。“人都靓佐好多!”她的姐姐说。

这就叫月盈则亏吧。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