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来。试试空气造影。
好的。
学中干、干中学的试验结果,总是我的腹腔里灌满了气,床头插着持续半个月的特护小红旗。你怎么不说“不”啊?你怎么不说……?
五年后,十年后,妈妈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教导我。
二十一岁。
病重。我急需挤进一所有名的地方医院。
爸爸翻出磨得起了毛卷了边的小通讯录,找出一个个可能顶用的老上司、旧部下的地址,写信求援……爸爸认定会回信的人偏偏没有回信。
意外地,有人回信了。这人没有受过爸爸的恩惠,与我家几乎无甚来往。若按现代人的互利原则,他大可不必偷偷借用他家老爷子的面子,赔上许多工夫去打通层层关节。我入院了。那儿是我的启蒙地,人心世态、善恶真伪、生死荣衰尽收眼底。该说的,我已经在一部中篇里说过了。该忘记的,我早已经忘记了。只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救人于水火之中。
最近一次入院,在去年。
第一次住进这么宽敞明亮的病房。每天的晨光,都停留在那方淡蓝色的窗帘上。撒满了小碎花的病号服,衣红裤绿。自有人来拖地板,自有人来为你打饭,自有人把热水送到你的床前。可是,没有人冲你微笑,没有人留意你的存在。第一次见如此美貌的病房医生。浓黑俏丽的短发,白工作服下露出一截鲜亮的纯红色裙边。稍息,全身放松,重心落在右脚上,一只胳膊不经意地拄在窈窕的腰间。她在每张病床前平均停留两分钟。
该我动手术了。红裙子歪歪秀气的头,一位实习的小迷糊姑娘怯怯地朝战战兢兢的我走来。
旁边两张手术台,躺着两位娇小的香港少女,她们做的是人流术。进这间手术室的人,有五分之三做的是这种手术,五分之三中又有一半是香港人。该医院动手为众同胞排忧解难,众同胞解囊为该医院创汇增收。
缝针时,麻药的效力已过,我心里一阵阵抽缩。我望着身边亭亭玉立的女医生,幻想着她伸出温暖的手。
起来了。我对医生说,晕!要倒。红裙子冷漠地斜我一眼,不可能……
没等她说完,我已经失去了知觉。
醒来了。我发现自己蜷缩在手术室的角落里。
“你真会吓人。回病房去吧,我们要下班了。”红裙子袅袅而去。
“这儿要关门。走吧,扶着墙走嘛。”
两位肉鼓鼓的护士边数着一卷卷钞票结账,边为我出谋献策。
“我晕……”
“喝牛奶吗?五毛钱一杯。”
我流泪了。那泪珠是冰凉的。那地方好冷啊。
去年的春寒冻伤了我。这回我宁愿自费住到另一家医院去。
爸爸妈妈闻讯赶来出钱出力。
“给我们一个补过的机会吧。”爸爸的眼神时时令我想起马致远那首《天净沙·秋思》。
我曾在小说中诉说过我们一代人对父母天长地久灵魂深处的怨恨。当我们真正需要保护和爱抚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忽视。
在劫难逃。
挣扎起来的一代不懂得什么是天伦之乐,不懂得什么是柔情,不懂得接受爱,不懂得怎样去爱人。不。这一代人是懂得爱的啊,没有爱哪有怨?
弟弟说:“快开刀吧,不为你自己,也该为爸妈。”
一纸大学作家班的入学通知,却载我匆匆飞到九月的江南。
走了,走了。
没良心的女儿只会说“再见”。
老爹呢?老娘呢?就让心儿总那么沉甸甸地沉甸甸地坠着吗?
1987年10月
补白
写上述文章的第二年,即1988年12月,我做了文末说的这个手术。但是,直至2000年春季我才知道,这是右甲状腺癌全切除术。医生和我的父母怕我经受不起癌症打击,特意瞒着我和家里其他人。
不止是我的父母,也不只是在癌症手术这样的事情上,太多的父母儿女都选择隐瞒。都是出于爱的动机,结果却令人叹息。我们的传统习惯于报喜不报忧,喜欢保密,无论大事小事都不习惯公开透明,好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这种习惯的背后是一种精神上的敏感、脆弱,心理承受能力单薄,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信任、默契、支持系统不健全,存在危机和故障。
也许,近百年的弱国寡民当久了,大伤元气神气精气;多年来人们不信天,不信地,不信人,不信神。你什么都不信,力量从何而来?你什么都不信,如何立足于天地万物间?你什么都不信,怎么会拥有平安、健康、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