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2)

在背景中,我们可以听到电视上的声音;崔明亮和尹瑞娟以前一度挤在人群中兴奋地观看的电视,现在只发出催主角入睡的背景噪音。林小平教授曾指出电视上正在演奏的音乐是《姑苏行》,这是一首传统民乐,与张行的《站台》代表的现代摇滚乐歌曲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这首有意挑中的曲子同样充满反讽意义,这首与旅行相关的曲子现在变成了停滞和庸常生活的背景音轨。在他们家前门外,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突出于地平线的城墙的棱堡。曾经使他们分开的城墙现在将他们密封了,寻求奇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正如贾樟柯所说的:“他们曾经很反叛,曾经追求理想与梦想,但最后又回到日常的生活秩序里──这是大多数中国年轻人最后的归属。他们回到了日常生活的常态里。”75随后,出现了打破这个宁静午后的水壶啸声。镜头淡出为黑屏,啸声在继续。突然间,一切变得很明显,这正是电影开场《火车向着韶山跑》表演前我们听到的啸声。正是在这个时刻,水蒸气从茶壶上冒出时发出的啸声化为宣告电影开始的火车啸声。火车最终进站的时候,我们走了完整的一圈。除了让电影的结构有点循环的意境以外,啸声也使得整部电影进入一种梦境,这是崔明亮的一场梦,但也是人生一场梦,世事如烟,逝者如斯夫。以前的老团长徐燕京曾经批评崔明亮学得不像的荒谬叫声,最终被最日常的家庭用品完美地发出来了,这揭示出主人公们在站台上苦苦等候的难以捉摸的火车实际上一直在家里。

第五章 尾声:从故乡到世界

贯穿于贾樟柯作品的是,尽管故乡陷于经济的荒废、重建和道德亲缘关系变化的状态中,它却一直是个要回去的地方——渴望和乡愁的场所。家是小山和无数农民工渴望回去过春节的地方(《小山回家》和《世界》);它是文工团回归的场所和尹瑞娟守候的地方(《站台》);它是胡梅梅想要从小姐(妓女)的苦涩生活中寻求慰藉而打去电话的地方;即便是小武,在友谊和各种关系解体后也回到他的家中(《小武》)。然而由于贾樟柯电影中的人物生活于不断地遭受破坏和变化的世界,所以家庭也越来越容易破碎和变化,从崔明亮的父亲为了另一个女人而抛弃了他的家庭(《站台》),到小武被父亲赶出家门(《小武》),再到《任逍遥》中破碎的家庭关系,我们不仅目睹这些人物周遭的物质环境的破坏,也见证了那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家庭关系的恶化。作为只生一个小孩政策实施后的出生于1980年代的人,斌斌和小济面对的异化和孤独感进一步被他们各自的单亲家庭所强化,这是家庭关系恶化的另一个明显标志。

尽管家庭可能破裂、破碎或受到损害,但在贾樟柯早期的电影中它至少一直存在着,紧密地与人们渴望的故乡联系在一起。这个主题在《三峡好人》中被从另一个层面得到表现,片中人们要回归的自然场所不但已被破坏,而且被淹没,与家相连的情感、环境和物质正在破坏中。人们甚至无法指望他们的家还存在。当《三峡好人》的两位主角在奉节的废墟中寻找他们失踪的家人时,我们意识到贾樟柯已经将他对破坏和对家的渴望的政治学推进终极的终结。选择奉节这个被三峡水库淹没的城市作为他探寻失去和找到故乡的一个场所,这种策略不应被读解为是走向了虚无主义,而应该被视为贾樟柯捕捉飞逝影像的激情的自然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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