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的用处(1)

休克治疗的包装

把我的脑袋毁了,抹去作为我本钱的记忆,让我生意停摆,这有什么用处?这是很了不起的治疗,但我们却毁了病人。

--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自杀

前不久谈论他的电击治疗,1961年

对萨克斯来说,他第一次国际冒险的教训是,恶性通胀在采用严厉而极端的措施后确实停了下来。他到玻利维亚猎杀通胀,而且办到了。故事结束。

华盛顿最具影响力的右派经济学家、担任国际货币基金和世界银行主要顾问的威廉森(John Williamson),一直密切注意萨克斯的实验,并且从玻利维亚看出更加深远的意义。他形容这个休克治疗计划为“大爆炸”--是把芝加哥学派教条散播到全世界的运动的一大突破。其原因与经济学无关,最重要的是技术。

尽管萨克斯本意可能不是如此,但他以极富戏剧性的方式证明弗里德曼的危机理论绝对正确。玻利维亚的恶性通胀危机提供一个必要的借口,以便推动一套在正常政治情况下不可能推动的计划。玻利维亚是一个拥有强大、激进工会运动和势力庞大的左派传统的国家,也是切·格瓦拉革命之旅的终点站。但它被迫接受严酷的休克治疗,假借的名义是为稳定失控的货币。

到80年代中期,有几位经济学家已发现,真正的恶性通胀危机会造成类似军事战争的效果--恐惧和混乱蔓延,制造难民并导致大量人口死亡。玻利维亚的情况极其明显,恶性通胀扮演的角色就好像智利的皮诺切特“战争”,以及撒切尔的马尔维纳斯战争--它创造了采取紧急措施的环境,一种民主法则可以暂停、经济控制可以暂时交给桑契斯专家小组的例外。对死硬派芝加哥学派理论家如威廉森来说,这表示恶性通胀不是像萨克斯认为的有待解决的问题,而是应善加把握的大好机会。

80年代一点也不缺这类机会。事实上,大部分发展中世界(尤其是拉丁美洲)都处在濒临恶性通胀边缘。这种危机有两个主要原因,都源自华府的金融机构。第一是它们坚持把独裁统治下累积的违法债务转移给新民主政府。第二则是美国联邦储备理事会采用受弗里德曼影响的政策,容许利率大幅升高,使这些债务一夕间暴增。

转移恶债

阿根廷是典型的例子。1983年,军政府在马尔维纳斯战争后垮台,阿根廷人选举阿芳辛(Ral Alfonsn)出任新总统。但这个刚解放的国家已被暗埋一颗所谓的债务炸弹。在准备下台的军政府宣称“有尊严地转移”给民主政府声音中,华府坚持新政府必须同意支付将领们所累积的债务。在军政府统治期间,阿根廷的外债从政变前的79亿美元,膨胀到移交时的450亿美元--积欠IMF、世界银行、美国进出口银行,以及设在美国的民间银行。拉丁美洲各国的情况都很类似。在乌拉圭,军政府夺得权力时的5亿美元债务暴增到50亿美元,变成这个只有300万人口的国家沉重的负担。最极端的例子是巴西,1964年掌权的将军承诺恢复财政秩序,但债务却从30亿美元增加到1985年的1030亿美元。

在转型到民主政治的时期,舆论曾表达强烈的反对看法,包括从道德和法制观点,认为这些债务是“恶债”(odious debt),刚获解放的人民不应被迫承担压迫者与制造痛苦者的账单。反对声浪在南锥尤其强烈,因为有太多外债在独裁统治期间直接交给军方和警方--用以购买枪炮、镇暴水车和兴建新式酷刑营。例如在智利,军事支出的贷款增为三倍,用来扩充智利的陆军,从1973年的4.7万名员额,变成1980年的8.5万名。在阿根廷,世界银行估计,军方借贷的钱有约100亿美元用于军事采购。

大部分未用于采购武器的钱则凭空消失。军政府统治期间贪渎成风--预示了日后自由放任经济政策蔓延到俄罗斯、伊拉克占领区的“舞弊免责区”(借用一位不满的美国顾问的用语)时同样堕落的情况。据美国参议院2005年的报告,皮诺切特拥有一个复杂的银行账户网络,至少有125个秘密外国银行账户,登记在不同的家人名字和自己的化名下。这些账户中最引人注意的一个是在华盛顿特区里格斯银行(Riggs Bank),存款估计有2700万美元。

在阿根廷,军政府被指控还更贪得无厌。经济计划策划者狄霍兹1984年被以诈欺罪名逮捕,涉嫌把巨额的国家补贴给予他过去主持的一家公司(指控后来被撤销)。另一方面,世界银行后来追查军政府借的350亿美元外国贷款,发现其中190亿美元--占总额46%--被移往海外。瑞士官员证实,那些钱大部分流入几个账户。美国联储会发现,光在1980年,阿根廷的债务就增加90亿美元;而在同一年,阿根廷人在海外的存款金额却增加67亿美元。曾亲自调教许多阿根廷芝加哥男孩的知名芝加哥大学教授萨斯塔德(Larry Sjaastad),形容这些失落的数百亿美元(在他的学生眼前被偷走)为“20世纪最大骗案”。

军政府侵吞公款者时甚至还命令受害者协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ESMA酷刑营,语文能力强或受过大学教育的囚犯经常被拉出囚室,为他们的掳掠者做文书工作。一位幸存者达利欧(Graciela Daleo)曾被指示为一份文件打字,内容是建议官员如何把他们贪渎的钱汇往海外隐匿。

剩下的外债大部分花在支付利息,及暗中提供民间公司金援上。1982年阿根廷独裁统治垮台前,军政府施予企业最后一次恩惠。阿根廷央行总裁卡瓦洛(Domingo Cavallo)宣布,国家将吸收大型跨国企业与国内公司的债务;当时许多国内公司和智利的食人鱼一样,已举债多到濒临破产边缘。这项“德政”意味这些公司将继续拥有它们的资产和获利,但人民却必须代它们偿付150亿到200亿美元的债务;获得优惠待遇的公司包括福特汽车阿根廷公司、大通银行、花旗银行、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和奔驰汽车公司。

支持让这些非法债务违约的人宣称,放款机构知道,或应该知道,钱都被花在镇压和贪渎上。美国国务院最近解密一份1976年10月7日的会议记录,证明这种主张更不是空穴来风;该会议由当时的国务卿基辛格,以及阿根廷军事独裁统治期间的外交部长顾塞提举行。在讨论过国际人权组织对政变的谴责后,基辛格说:“我们的基本态度是,我们希望你们成功。我有一个老式的观念,就是应该支持朋友……你们愈快成功愈好。”然后基辛格谈到贷款的主题,他鼓励顾塞提尽快申请愈多外援愈好,赶在阿根廷的“人权问题”绑住美国政府手脚之前。“现在银行有两笔贷款,”基辛格说,指的是泛美洲开发银行(IDB),“我们不想投反对票。”他也指示顾塞提:“继续进行你们对进出口银行的要求。我们希望你们的经济计划成功,而且会尽全力帮助你们。”

这份记录证明美国允许贷款给军政府,明知它们会被用于恐怖运动上。但在80年代初期,华府坚持阿根廷的新民主政府必须偿付这些恶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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