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的吴镇画竹最有名,他的《墨竹谱》在台北故宫,1976年曾经重印问世,内中第十九开就是俯而仰的悬崖倒垂之竹,吴仲圭说它是俯而仰,柯九思的《竹谱》上有一开,曰晴叶破墨法,画一个蜷曲而生的竹鞭,还说此法极难,非积学之久不能为也。其实,说的都是不屈服的生之意志。记得一位美国朋友曾经专程来博物院看我,他说,我来看你是因为我在日本东京浅草区的一家料理店的窗户下,真的看到有一枝活生生的文同倒垂竹。说的都是这种百折不挠的生命和精神。
苏东坡的文集中卷五,有一篇为文同所写的《篑筜谷偃竹记》,那上面说:「数寸之萌,而有丈寻之势」,这也是一种生之礼赞,和明代夏仲昭的《半窗晴翠图》异曲同工,都在赞仰生命的固执和坚强。明白乎此,看画、看世上万象万理都可以平白地提高上升一格。
黄子久的画,大家都称赞它草木华滋,草木华滋是一种气象。这气象在草上表现得最为充沛,白居易的诗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好一份倔强的生之意志。野火烧成灰烬,灰烬转成肥料,这就是所谓的刀耕火种,生得格外向荣。
泰戈尔诗人称赞草的滋生,曰:「谦卑的小草,只有它征服了大地」!另一位谦恭的植物学家说,尚不知道它的价值的植物,我们称之为草。还有一位徒劳无功的除草者,写信到美国的农业部说:我用了各式各样的除草方法都不曾见效,请问贵部,何以教我?农业部也有不切实际的哲学家,回他一封信说:除之不去,爱之可也!好一个胸襟开阔的答复,不但富有哲意,又复饶有禅意,还充满了慈心。
中国有一位哲学家,好像就是周茂叔吧,他的阶前草不除,别人问他,他说「欲观万物生意」。好一个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仁者之心。
更有一位学者,他不但阶前草不除,满院之中都长满了青草,而且招朋引类,草中住满了青蛙。朋友们来找他晤谈,蛙声大作,简直分不出之乎者也的声调,朋友说,何不除去?这位学者答以诗曰:「不除蔓草非关懒,欲留两部鼓吹声」,这就有点太过于宇宙境界了。但是泽及青草青蛙,各遂其生的醇厚之意,还是未可一笔抹杀的。
而且盈天地之间,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点生机,雨露之可濡,四时之所蓄,都是这一点点仁者之心。若删除了它,或运用之略有偏差,那就事态严重,如今的生态保护各方面有失平衡,平常人漫然置之,有心人怵然心惊,良有以也。
这一点「天地之大德曰生」,非常之重要,也非常之执著。考古学家在埃及金字塔中发掘到莲花种子数枚,有人忽发童心,把它种植在污泥之中。事出人意料,这一颗四千年之前的子粒,竟然抽茎发芽,而且开了美丽的莲花。这朵莲花还上了杂志的封面。使人不能不大惊不止,这一点点生机,竟顽固地等候了四千年,宇宙间之真理,若不在于此,如何能有此坚忍而美丽的奇迹?
一对现代的法国人发现了这项秘密,他们二人都是医生,但是像哈雷彗星一样每三年到台北故宫博物院来看画两个礼拜。这现象给我们的展览组注意到了,便请他们来给大家做一次讲演。医生登台说法: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每三年自费留学台北故宫博物院吗?我们发现一项奇迹,以鱼为例。东方人画的鱼都是活的鲜的,活泼泼地;欧洲人画的鱼都是菜市场上任人宰割的死鱼。换言之,那是没有生命的尸体,我们夫妻俩由这一点「生意」上推衍开,发现东方的艺术都有这一项核心要素存在,所以不惮其烦地每三年积够了钱就来这里享受、欣赏两个礼拜……真是说得很好,「天地之大德曰生」,人间定律没有比这一条更大的了,岂止是看画?岂止是看人生?翁一瓢说得很好,「数点梅花天地心」,简直探索到宇宙真理的核心所在了。
记得小时候,看邻居周伯伯家贴春联:「读书作画,无穷乐趣;种竹栽花,一片生机。」行年七十,才了解个中真义,见道可谓正迟,更不敢自秘,就拈画作题,求教于当世知音。我知道必有一弹三叹、铿然而作的金声玉振,锵然共鸣于宇宙六合之间,演奏出人间和钧天之间最伟大的和谐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