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伦理(6)

人际关系的变幻

当我们从“要花很长的时间期待,很困难地得到一样东西”变成很快速、很容易就能取得,而且选择更多,于是有后来的不珍惜。当这个现象转换到伦理跟人际关系上,就会变成一种新的问题。

譬如现在的网络恋情、一夜情,那种情爱关系的混乱。当然,我说“混乱”是用过去的伦理来看,可是我们都知道,伦理、爱是跟着环境在变,并不是绝对的,它其实也跟很多东西错杂在一起。

我住在巴黎的时候,我觉得法国整个社会的节奏与速度没有像我们那么躁动,因为它本身的旧传统和新科技没有完全对立。法国的科技当然比台湾进步,可是相对的,他们的文化也深厚,而我们经常在炫耀高科技,社会文化却是短浅的,缺乏一种厚实的渊源让我们稳定下来。尤其我们还有一个很深的矛盾,就是试图要与文化母体切割,可是当我们为了不受母体限制,而把母体深厚的文化渊源也切断时,自己就会变得很短浅。

台湾真的有重重的矛盾,我们希望自己不受母体干扰,不会被飞弹威胁,所以把自己一步一步孤立出来,最后母体的大文化、大传统,以及很深厚的伦理,也被切断了。今日社会上很多关系的混乱,都跟母体文化切断有关。过去我会觉得,没关系,切断就切断,管他的。可是当问题一个一个浮出来时,我开始觉得那种矛盾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不要忘记《论语》曾经在这个岛屿上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如今它变成一个腐朽的符号,慢慢消失;还有那些戏曲、那些传统的诗词,在泛政治的思考之下,都变成不合时宜,也慢慢被淘汰。这种矛盾恐怕不是一下子可以解答的,台湾大概特别需要有更周到、更周密的心思,才能够在转型过程里不会掉入进退失据的困境。

我想,一个社会的变跟不变,只是一个互动的关系。在快速的变动当中,我们完全遗忘了不变性的稳定力量,就好像我们切掉了《论语》、唐诗、宋词里面基本的精神,接下来,什么东西可以替代它?

台湾的富有并不是因袭而长久的,外在的变量还是很大,所以我们对于财富其实是有焦虑感、不安定感的,在这样子的状况下,我观察到台湾的一些企业或者家族,流动性很大,好像随时准备着要走,或者是要结束,或者要变坏,与欧洲资本主义那种一代一代传承的企业,绝对不一样。我想这个是台湾目前一个巨大的悲剧,也使下一代处于一个慌乱的状况,这里面最有趣的是,我们切断了文化,却保留了过去中国家庭里面对孩子的保护和供应,所有东西都给孩子,所以今天的孩子,他们为所欲为,予取予求,因为传统的父母对子女的爱已经变质成一种堕落的引导,就是让他们取得物质变得非常容易,要什么就给什么,他们从小就没有艰难取得东西的经验,艰难是一种教育,没有艰难感就没有珍惜。

老画家刘其伟说过,他因为受日本教育,到九十岁高龄时还会想去非洲、去婆罗洲冒险,他就觉得中国人的教育根本是一种安逸的教育,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对于冒险犯难的鼓励非常非常少,因为中国是农业保守的社会,离家就代表悲剧。如果我们真的要接受西方的资本主义,不要传统伦理,那么是不是父母也应该学西方伦理,让孩子十三四岁就独立,要读大学就想办法筹学费?而不是把两种伦理负面的东西合在一起,教出一个被宠坏的小孩。

我们知道农业社会需要人力,所以发展出“父母在不远游”的伦理,把家族人力集中,而不同家族就组织成社区的关系,互相帮助,互相依存。农忙的时候就是这样,稻成熟不收割就会腐烂,春雨过后一定要插秧,是有时间性的。所以农业社会发展出来的伦理需要一个人的内在的群体性很高,个人的独立性就不需要。而西方发展商业、牧业,都是个人的,所以他们的文化标榜individual。在社会从农业转换到商业以后,群体性的家族、社区伦理,受到西方个人主义的冲击,变得扭曲了,比如那种互相依存的关系,转化成前面提到的八卦性,因为农业社会里个人的所有行为就是会受到社区的监督;比如父传子的观念,以至于很多的企业家第一代把公司交给孩子,但孩子不一定能够承担这个任务,最后就富不过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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