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以死呼救
“文坛往事辨伪案”的第二个“伪”是指苏雪林借悼胡适之名美化自己,甚至说大陆50年代前期动员了所有历史学家、哲学家、文学家,写了三百万言的批胡文章,皆“导源于那一回我的反鲁事件。我这只火老鸦,带累了胡先生遭了一场回禄之灾,至今余焰犹燃,并且愈烧愈炽。我真对不住胡先生呀”。这显然是借名人抬高自己。其实,大陆清算胡适思想,首先是因为他在政治上不离国民党。其次是他在学术思想上从实验主义出发,提倡以考证取代研究;又倡导整理国故,以此为武器去“抵抗马列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这压根儿与苏雪林的“反鲁”事件沾不上边。要说是因谁而引起,也是因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而引起。这就难怪刘心皇在《欺世“大师”--与苏雪林女士“话”文坛“往事”》中指苏氏的七篇“悼胡”文章,“完全是‘扬己’的,而‘悼胡’仅属于陪衬地位,这真是‘攀胡’的杰作”。15
寒爵、刘心皇对苏雪林的《悼大师,话往事》的文章提出批驳后,苏雪林气急败坏,写了据说多达四五十封信,有的投向治安机关,对寒爵加以诬告;有的投向教育机构和文化界朋友,对寒爵、刘心皇散布流言,称对方是“左派作风”、“文坛败类”。失去理智的苏雪林顾不得基本的逻辑常识,当她得知刘心皇要把论战文章印为《文坛往事辨伪》一书发行时,到处找“文艺界的同志力加劝阻”,还上告警察部门,邀台湾警备司令部的政治部副主任“介凡先生来再三劝告”,可刘心皇还是我行我素,苏雪林只好以死呼救:“文化舆论界再不有所表示,我生死便危在旦夕,还要预备出国!”16这“死”,一方面是指把血压高的老年人“活活气死”,二是指被骂死。在戒严时代,像刘心皇写的《苏雪林女士与鲁迅的关系》17一类的文章,把正常的文艺批评演变为政治陷害的手段,它无疑具有“告密”作用,可把人置于死地。用刘心皇自己的话来说,扣红帽子的后果是“轻则坐牢,重则可杀头”。18因而,苏雪林无法吞下这一口气,向“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写公开信骂刘心皇为“无耻文棍”。刘为了报一箭之仇,决定继续发行《文坛往事辨伪》一书。苏雪林又写作《栽诬和恳求严厉制裁》的信件,再次“泼口恶骂”,刘心皇忍无可忍,再自印一册《从一个人看文坛说谎与登龙》,多达三百二十二页,比上一本几乎厚两倍。
一场严重的政治恶斗
刘心皇、寒爵与苏雪林关于“文坛往事”的论战,被柳浪称为“苏·刘·寒交恶事件”。19其实,这不是谁与谁“交恶”,而是一场严重的政治恶斗。本来,文学史料一般是不具政治性的,且属“过去式”,但在戒严时代,如果这史料与政治有关,与“拥鲁”有关,与左派有关,那就超出学术范畴。刘心皇、寒爵抛出苏雪林当年的“拥鲁”材料并加以影印重刊,主要不是为了学术上的求真,也不是“纠正文坛往事说谎的邪恶风气”20,而是利用学术讨论达到特定的政治目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双方上纲上线的目的,是为了维护文坛的自身地位,维护既得的利益,为的是自己能安全地度过戒严时代,不被当作嫌疑分子抓进牢去。
学术论争应遵守起码的游戏规则,可论战的双方无论是刘心皇还是苏雪林,均有许多违规做法。我们不能因为刘心皇是靠“史料说话”就认为他没有问题。其实,刘心皇的史料有不少是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如刘心皇在《苏雪林怎样揄扬左派》21中,“揭发”苏雪林1952年12月发表有《三十年写作生活回忆》22,内云“郑振铎经常日写万言,怪不得他那么多产。我对于这种作家每羡慕不止,只恨自己学他们不来”。这里讲的只是写作速度问题,丝毫不涉及作品的内容。可在“戒严”时代,只要是提到大陆文人就犯忌,更何况用的是赞扬的语调,因而这便成了刘心皇强加给苏雪林的向左派文人频送秋波的罪证。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心皇有的文章史料倒对,但推论却是错误的。如在与苏雪林“话往事”时,根据鲁迅1935年给“三郎”(萧军)的书简中对周扬以鸣鞭为业绩的满腔怒火,便断定鲁迅“死前的一年,已经在反共了”。23这是典型的以偏概全的误读。周扬并不代表共产党--正如刘心皇不是国民党的化身,反他不等于反国民党一样--对周扬一人的不满不等于就是对共产党的不满,更不等于反共,这应是常识。
寒爵和刘心皇用揭老底的办法证明苏雪林不是“一贯反鲁”,其实很符合苏氏的思想逻辑发展。苏雪林深受五四文化的熏陶,以至在与教育当局的官员谈青年的心灵怎样才不会被“赤化”时,又不自觉引用鲁迅语录“救救孩子”24,这叫积习难改。我们不能要求苏雪林从登上文坛那一天起就“反鲁”,正像“反共救国团”主任蒋经国当年也左倾,参加过共青团一样。
刘心皇、寒爵与苏雪林的论战,经历了由文学意义上的批评,到政治上揭发和思想意义上的算旧账,再到政治斗争的总抨击这样一个不断蜕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包含了文学史观的蜕化、思想的扭曲和批评方法的庸俗化。毫无疑问,在这个过程中,刘心皇对苏雪林的人品与文品的污蔑占了极大的比重。仅《“丑恶的魔鬼”之事实种种》的小标题便可见“刘某这么惨毒地整她”:
一、苏某对罗敦伟、易君左之“无理毒骂”
二、苏某对胡适先生之“无理毒骂”
三、苏某对鲁迅的“毒骂”
四、苏某对郭沫若的“毒骂”
五、苏某对郁达夫的“毒骂”
六、苏某对陈独秀的“憎恶和仇恨”
七、苏某对李金发的“毒骂”
八、苏某对孟子的“毒骂”
九、苏某对曹雪芹的“无理毒骂”
十、苏某对寒爵的“无理毒骂”
十一、苏雪林对刘心皇的“无理毒骂”
十二、苏某对作协之“无理毒骂”
十三、苏某对于青年的讥骂
十四、苏某对于国家的辱骂
十五、苏某对其祖母之“毒骂”
十六、苏某对其父亲之“毒骂”
十七、苏某对其丈夫之“毒骂”
在刘心皇看来,苏雪林从古骂到今,从政治家骂到文学家,从辱骂国家到讥讽青年,从毒骂父亲到毒骂丈夫,真是罪该万死!可这里讲的所谓“毒骂”,只不过是罗织罪名罢了,如刘心皇所列举苏雪林“辱骂”国家的例句:“她原是一个爱国者,现在她恨起中国来了!”这是苏氏作品中《棘心》的一段。刘心皇由这段话得出苏雪林“毒骂”中国的结论是不能成立的。因为爱祖国可以正面表达,也可以侧面乃至反面表达,何况有时“恨”也是“爱”的一种表现。还有刘心皇用苏雪林的学生王敬羲说苏雪林讲课“口齿不清,发音又极尖”25,以致听不懂,便判定苏雪林不是“诲人不倦的老教授”,其立论之武断,推论之荒谬,分析之简单,态度之粗暴,不能不使人感到惊奇与愤慨。
当然,使人惊奇与愤慨的还有苏雪林本人。她不该“在紧要关头时,不忘记摆出妇女骂街的姿态,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对‘敌’破口大骂,或揭发对方过去的隐私,或针对对方个人的短处相讥,早把学术问题和争辩置一旁不顾”26,更不应动用专政机关去解决学术争论问题。关于后者,苏雪林倒是有“前科”的:她早先就向刑警大队诬告台南青年诗人张明仁、王宪阳的问题。27这次又向治安机关写黑信,这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论争走向“案件化”。本来,鲁迅的作品应如何评价,鲁迅的思想与艺术如何既有联系有又有区别,留在大陆的文人是否均该一棍子打死,对来台的作家胡秋原、郑学稼是否还要“审查”他们过去亲共的历史,在戒严期间还能否自由讨论文学问题,这确是当年台湾文学界应多做探讨的领域。但无论是刘、韩还是苏雪林,都不是在认真讨论这些问题,而是想借这些问题从政治上击倒对方,故这场论战一开始便被包围在一种难以说清的诡异气氛之中,以致苏雪林本人也被自己造的谣言所击中。
苏雪林(2)
几度飘零
古远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