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超(3)

  叶公超担任“外交部部长”时,对无知识的人不予宽容,对不称职的人毫无耐心,但对部内同仁一般仁慈而体谅,对年轻同事多有奖掖。他还有不收集照片和不写日记的习惯,认为自己还没有做出“伟大成就”,用不着为自己“立传”做准备。他注意以身作则,常常自带办公室大门钥匙头一个上班。他为政清廉,个人经济常出现拮据状况,其中有两次是主持台北“中央社”社务的叶明勋帮其解决的,另曾获叶公超推荐工作的束霞明定期以餐馆盈余方式汇赠叶氏。叶公超有时缺钱零用,要他的副官王宝仁出卖外国官员送他的名表,有时还用卖来的钱帮助穷苦的读书人。这是50年代初的事。到了70年代,即1973年10月,叶公超七秩生日之际,收到贺礼约一百二十万元新台币,这在当时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他却顾不得自己生活上有时还捉襟见肘,竟将这笔巨款捐赠给“中华针灸科学研究基金会”。他还不拘小节,有时随友人同至路边摊小吃。
  
  1961年叶公超奉调回台湾后,经黄少谷和蒋介石说情,蒋才对他有所宽容,让他出任“行政院院务委员”,兼“故宫博物院”管理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山学术文化基金会董事,另还被“中央研究院”聘为评议员。1978年5月20日,又被继任“总统”的蒋经国聘为“总统府资政”。这些闲职难慰他怀才不遇和受到蒋介石罢黜的委屈之心,心情甚为忧郁。他的后二十年以练书法和绘画打发时光。他曾对昔日好友梁实秋说:“怒气写竹,喜气写兰。”其中幽兰出空谷,墨竹淋漓胜青绿。又由于画竹更能抒发他的抑郁心境,故他写竹多于写兰,曾以小幅赠梁实秋。他的书法深得褚遂良神髓,尤喜录陆放翁、王安石的诗。题竹诗曰:“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总无心。”别人向他求画,他爱写的对联为:“读史难通今日事,闻歌不似少年时。”其孤独心境可想而知。此外,他闲而狩猎,感而赋诗。晚年他曾说:“若没有抗战,我是不会进外交界的。现在我后悔没有继续从事文学事业。”为了弥补这一不足,他有时写些格律诗,如1952年在台北一次郊游归途中,他忽有所感,步李鸿章原韵并和老外交家郭则生诗韵作了一首著名的述怀诗:
  
  黄帽西风白马鞍,登临却笑步为难。
  
  归林倦鸟知安隐,照眼斜阳未觉残。
  
  欲借丹霞弭往辙,不因险■乱心坛。
  
  青山翠竹凌霄节,乐与游人夹道看。
  
  李鸿章是签订《马关条约》后作的七律诗,叶公超步韵不仅穿插了日本游客欲以重金购藏诗幅而未能如愿的轶事,而且表现了他晚年“归林倦鸟知安隐”的情怀。下面一首是写给他的老友阮毅成的诗:
  
  毅成兄以其所著寄赠,一夕读竟,益增异地怅望乡邦之思。
  
  一篇说尽临安事,山外青山楼外楼。
  
  展卷凄然怀故迹,年年望断是神州。
  
  这体现了叶公超晚年浓浓的乡愁和有家归不得的苦闷心情。
  
  为了帮助叶公超度过落寞时光,梁实秋请他在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研究所讲授现代英语诗,他碍于情面答应下来。可他宦游多年,对重返杏坛十分不适应,因而只教了一学期便拂袖而去。他还在台湾大学讲授英国文学,深受学生欢迎,台大校长知道后按别人所进的谗言将其解聘。
  
  叶公超是位不易被别人了解透彻的人。他喜怒无常,狂狷耿介:有时他异常天真,有时又显得异常复杂;有时治事严谨,有时又游戏人间。据他生前好友的回忆,叶公超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他的夫人袁永熹长期在美国工作,任加州大学研究员近三十年。她格调高,气质不凡,是位荆钗布裙洗尽铅华的学者。鉴于她受的西洋教育,不愿夫婿拜相封侯,更不习惯台湾繁文缛节的生活,另由于叶公超本人长期在海外奔波,生活漂泊不定,不能赴美与妻相伴,因而俩人分居近四十年,夫人只在双十节回台一天,参加完酒会就远走高飞,双方互不提对方。对感情丰富的叶公超来说,内心自然倍感寂寞与痛苦。一些妙龄女郎,见到这位文采风流的世家子弟,既具文学家修养又具艺术家气质,兼外交家风度,因而难免为其丰仪所倾倒。这样便有叶公超的不少风流佳话。陈香梅在一篇文章中曾说:双橡园主人的风采,使华盛顿的上流社会,既尊敬又愿意亲近他。“多少双纤手为你磨墨、添香,多少颗心曾为你似醉非醉。生命里的春天,任你陶醉。”叶公超在台大和师大兼任教授时,当他讲到“秋天落叶落地的声音”,眉飞色舞并配以美妙的手势,这使崇拜他的女生向“叶老师”争取一席红粉知己的地位。当然,这“红粉知己”也可作广义解释:如在叶公超挥毫作画时为其研墨,或陪“叶老师”在台北中山堂听《玉堂春》京剧。据说叶公超的“红粉知己”有四位,其中有一位“红袖添香”者在叶的葬礼上还低声哭泣。正如台湾黄湜所说:“叶先生不比常人,因声名过大,温泉试浴既不可能,新潮理发又不能有,即使有红粉知己添香伴读亦不为过。”又据陈晓筠说,叶公超做“外长”时居台北罗斯福路,有一名义上的表妹,外交界同仁呼其为“文姬”。叶后来赴美任“大使”,“文姬”未随赴任所,正式嫁给一卸任“大使”许先生。当时有人做打油诗半首曰“文姬重归汉,许郎又成仙”,成为一时佳话。尤其是美国主管远东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劳勃森的夫人玛丽,对“乔治叶”漂亮的英文书法爱不释手,无端也要写信给他,并对叶用英文爱称而不呼其名,其亲密程度可想而知。本来,能爱与被爱,生命就如花朵之怒放,才高且气雄豪者被海内外佳人赏识并非不道德事。所不同的是,叶公超奉命返台不许返任后,不但不被准许出台,连教书也被禁止,昔日好友部属多不敢探望。在客况萧条、人情冷暖且无家室之乐的情况下,他在台北住博爱宾馆时感到异常苦闷,曾要国民党在岛外办的《香港时报》的采访副主任于蘅打听认不认识以媒介色情为业的名女人何秀子,以替他找个高级妓女到台北附近的新店市碧潭去泛舟。当于蘅在悼念叶公超的文章中披露此段未果的秘闻时,有人又打电话又写文章骂于蘅破坏了叶公超的形象。于答辩说,叶公超“是不拘小节的人,我写何秀子一段,正足以衬托出叶先生的豪放、率真超乎常人。我之所以这样写,只在描绘出叶先生做人的诚恳、真实。唯诚与真,才能不朽”。
  
  叶公超在1981年11月20日发表在《联合报》上的《病中琐忆》中说:“回想这一生,竟觉自己是悲剧的主角。一辈子脾气大,吃的也是这个亏,却改不过来,总忍不住在发脾气。有一天做物理治疗时遇见张岳公,他讲:‘六十而耳顺,就是凡事要听话。’心中不免感慨。”
  
  正因为他的心情欠佳,身体竟一天天消瘦下来,眉宇间有一股无法描述的萧索之情,与当年陪同美军顾问团在花莲围猎山猪,在射击场与美军展开竞赛时的豪情逸兴判若两人,故梁实秋这样形容叶公超的余年:“情况相当落寞。”落寞的叶公超是不进教堂的老基督徒。他认为信仰宗教可给人一点悔过、安慰和寄托,另还可勉劝人们为善多做好事。除做好事外,叶公超利用自己鉴赏文物的才能卖点古玩,还出售他的墨宝、兰竹。为了把生意做大,他希望在新加坡举行画展,托人请南洋著名侨领、新加坡胶业巨子李光前剪彩。李光前系左派人士,可叶公超为了卖画糊口,也顾不上这些了。李光前鉴于自己的政治立场,托词不担任剪彩人,但答应由前来说项的赵世洵代他挑一张售价最贵的竹子由其买下了事。
  
  叶公超时而执教,时而执笔,时而从党,时而从政,时而主持侨务,时而主持外交,时而服务国内,时而奔波海外,终于劳累过度,于1981年11月20日因心脏病复发在台北荣民总医院安息,享年七十八岁。他去世后,治丧委员会在《叶资政公超先生事略》纂述其生平时,只字不提他被蒋介石罢官一事,仅轻描淡写叙述他于1961年奉召回后出任“行政院政务委员”。由于官方对他评价不公,所以台湾暨海外不断有他的亲友、同僚、弟子发表充满感情的悼念文章,这些文章写尽叶公超平生为人,包括其功勋事业、文艺修养、千秋风骨,兼及红颜知己,由著名史料专家秦贤次编辑为《叶公超其人其文其事》,由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于1983年6月15日出版。这本书的许多作者,用聪识通明、坦率真诚、风流儒雅、艺文惊世、清高绝欲、狷介耿直、傲骨嶙峋、睿智心细、学贯中外等赞语来表达个人对叶氏的崇敬。1981年12月2日,台北“中华电视台”新闻杂志节目以“奇才叶落”为题邀请黄少谷、钱穆、杭立武、李国鼎等人演讲叶公超其人其事。他们均一致认为:叶公超生在国家的忧患时代,又投身在世俗的官场之中,可他又难改书生意气,这正是他成为“悲剧主角”的主要原因。这就难怪程沧波在送他的挽联中说他“苍凉身世又谁知”,这真是他晚年抑郁心境的最好写照了。
  
  参考文献
  
  秦贤次编:《叶公超其人其文其事》,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3年。
  
  陈子善编:《叶公超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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