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告诉我说:“远处有村落。”不过,在这茫茫戈壁上,“远处”到底是指哪里,实在无从判断。虽然老刘用手给我指出了方向,但村落距离的远近仍无法确定。
“距离这里有多远呢?”我索性直接问道。
“二十多公里。”
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即便是有村落,我们也不可能看到房子的轮廓。
“那里叫什么?”
“桥湾乡。那个地方有一座古城的旧址。”
老刘给我讲了关于桥湾城的一段趣事。
清朝乾隆皇帝(1736-1795在位)曾梦见一座名城,便向大臣讲述了梦中名城的样子,并下令按照他所叙述的情形实际建造一座城。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座桥湾城。
凡人做梦时岂能留下如设计图纸一般翔实的记忆?
梦境一般都是模糊恍惚的,历历清晰的梦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按梦索物的做法,在更早前的唐代即有类似的故事。
唐玄宗(712-756在位)曾在梦中得到豪侠的救助,便向画家吴道子描述了这位豪侠的容貌,并让他画出来。这就是“钟馗”的故事。相传唐玄宗染上疟疾,浑身发热,梦见自己的宝贝玉笛和杨贵妃的香囊被一个小鬼偷走。这时只见一个豪侠出现,将偷盗小鬼生吞,为唐玄宗追回了失窃之物。玄宗问其姓名,答曰“钟馗”。
钟馗的容貌似乎没什么清晰的细节,五官几乎被满面的大胡子所遮盖,夸张地说,他的相貌被埋没在胡子里,可以说全无人样。
不管梦中的细节有多清晰,一旦一觉醒来,记忆就会变得模模糊糊。唐玄宗所能对吴道子说的,肯定也不外是如此程度的描述:面目狰狞,长满胡子。吴道子听到皇帝说钟馗脸上长满胡子之时,想必会长舒一口气。因为五官是可以用胡子遮盖的。
乾隆皇帝觉得梦中所见名城甚好,于是下令在现实世界中建造一座。但为什么不把这么一座绝妙的城池建在皇帝自己能亲身前往之地,而偏偏选在河西的戈壁上呢?这实在令人费解。这里可是乾隆皇帝绝对不会亲临的地方呀。
即使他极力回想梦中的细节,一定也无法再让梦境清晰重现。虽然道出了大致轮廓,但乾隆皇帝自己也并不是那么自信。于是让人在迢迢戈壁深处建造这么一座城池,不让自己亲眼看到,以免失望。
描绘人的容貌,可以用胡子一遮了事,而梦中之城,也可以建在戈壁荒野中蒙混过关。但凡像梦一样不可查证的东西,难保不被人钻空子。
老刘说道:“奉命建造梦中之城的大臣,不断收取营建商的贿赂,中饱私囊,最终事情败露,被处以死刑。”
“贪污受贿就得判死刑呀。看来古代的刑罚也很严厉。”
“这可不算什么,还没完呢。”老刘摇着头说:“皇帝觉得死刑还不足以惩治贪官污吏。他令人将那位大臣的皮剥下来,做成一面鼓,悬挂在桥湾城的箭楼上,每天早晚敲打。死后还要让他受击打之苦,皇帝这才觉得解气。”
被处死后还要遭受鼓槌的击打,实在令人难以承受。当时的官民肯定都被这种酷刑吓得缩紧了脑袋。
虽然梦境总是模糊不清的,但人在感情上对梦却又非常看重。尤其是有所感发的梦,更是希望能够一辈子珍藏。大概是因为如此宝贵的情感竟然受到玷污,这才使得皇帝勃然大怒。皇帝因其地位有时候不得不超越人之常情,变得狠心残酷。于是残忍无比的乾隆皇帝冷冷地下令道:“剥了他的皮,做成大鼓。”
需要谨记在心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无情地破坏和玷污他人的美梦。
桥湾渐渐远离我们的视线,稍往前行,老刘告诉我说,远远的那一边是布隆吉乡。桥湾在疏勒河的北岸,布隆吉则在疏勒河的南岸。
据说,在林则徐的时代,从玉门镇出来,一般是经由疏勒河的南岸,因此不会经过桥湾,而是直接到达布隆吉,留宿一晚。
据十八年前考古学访中考察团的报告,吉普车的里程计显示从酒泉到安西的距离为二百八十二公里。
即使道路和交通方式变了,但距离却是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变的。从路牌上看,酒泉到玉门镇是一百四十七公里,玉门镇到安西之间是一百三十五公里,加起来正好是二百八十二公里。
不过,现在不用看汽车的里程计也能知道距离,因为在甘新公路上,每隔一公里都立有石制的里程碑。
塞外风光(2)
敦煌之旅
(日)陈舜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