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一直对这样的调查活动充满兴致的,他说:
我们一班读书人和民众离得太远了,自以为雅人而鄙薄他们为俗物,自居于贵族而呼斥他们为贱民。弄得我们所知道的国民的生活只有两种:一种是做官的,一种是做师的。此外满不知道(至多只有加上两种为了娱乐而连带知道的优伶和娼妓的生活)……这几年中,“到民间去”的呼声很高……然而因为智识阶级的自尊自贵的恶习总不易除掉,所以只听得“到民间去”的呼声,看不见“到民间去”的事实。
顾颉刚终于获得了“到民间去”的机会,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他自然全力以赴。特别是调查同仁之一的孙伏园正担任《京报》副刊主笔,这次调查的材料结果,不愁没有发表的园地,顾颉刚更觉得兴奋起来了。只是,转念一想,发表这些调查资料,会不会引起非议:《京报》提倡起迷信来了!顾颉刚又突然感觉有些沮丧。
想要“到民间去”,竟陷于这样的精神困境,是顾颉刚始料未及的。然而,更让他难过的是知识人的经济困境。这趟妙峰山之旅,调查的费用“仅仅领到五十元”,已不禁令他叹息不已:“堂堂的中华民国,为什么在学术方面的供应竟缺乏到这样呢?”不要痴想国家政府会支持这样的调查活动,顾颉刚自己的生计,都大有问题了。
在北京大学工作的顾颉刚,基本上得仰赖薪水过日子。可是,财政困窘的北京政府,没有办法按时发薪。1925年1月的薪水,得拖到6月才领得到第一笔,要到7月才能全部领齐。幸而顾颉刚在孔德学校兼职之所得,倒还可以按时全部收到,不致完全困窘无门。1925年12月底,因为前妻之父吴寿朋去世,顾颉刚为了丧事“出款浩繁”,已经吃紧,不料,到了1月初,不仅北大这个月不能发薪,连孔德学校“亦仅半薪”,让他大叹“如何得了”,妻子为此,亦是“肝火甚旺”。1月6日,好不容易请“长官”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主任沈兼士向学校借了八十八元,“可还许多小债”,然此终非长久之计。妻子因为闹穷的关系,“不怿之色,萃面盎背”,更让顾颉刚大为“不欢”(《顾颉刚日记》,1926年4月2日)。顾颉刚自己更是“债台高筑”,结算一下,“负债几及二千元”(《顾颉刚日记》,1926年5月16日)。“手头干涸已极”,甚至于房租都没法子付了,“没有法子”,只好向恩师胡适开口,“承借六十元”。本来,顾颉刚苏州老家“非无钱”,可是他“以种种牵阻,终不能向家中取钱”,反而得“有赖于师友之济助,思之悲愤。回家后哭了一场”(《顾颉刚日记》,1926年6月6日)。虽然,顾颉刚可以卖文救急,却总觉得自己不该把学问之事当成生计的奴仆,更觉得这样一来,做学问就不忠实了,不免内疚。生活窘迫既然如此,“北京居,大不易”,这样的环境,还能待下去吗?
三
这时候在北京大学任职的顾颉刚,同时也迈出了经营与学术文化息息相关的社会事业的脚步。
原先,当顾颉刚在1922年夏祖母病重时曾回原籍苏州照料,并且进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辑员。在上海的他,同一起任职于商务印书馆的沈雁冰(茅盾)、周予同、郑振铎等人,交往密切,常常聚在一起讨论、闲谈、听留声机。1923年1月初,郑振铎在聚会的时候发言道:“我们替商务印书馆编教科书和各种刊物,出一本书,他们可以赚几十万,我们替资本家赚钱太多了,还不如自己来办一个书社的好。”众议皆诺。于是,除了郑振铎与顾颉刚之外,联络了沈雁冰、周予同、胡愈之、王伯祥、叶圣陶、谢六逸、陈达夫与常燕生,组成书社,约定每个人每月缴十元,十个人共一百元,由顾颉刚存入银行。周予同提议将这个组织命名为朴社,也得到众人的同意。朴社的发展很快,接着又有俞平伯、朱自清等人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