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孟和生气的是,自己“受命进行西北工作”,计划进行并不顺遂,没想到傅斯年居然还来干涉社科所想要聘的人,难不成是说自己没资格主持这件事吗?他在信里对傅斯年这么说:
……今又遭一再鞭扑,且警告以所请之人不得任为研究员(实际上现仅有一人),弟行能无似,如足下承认弟无资格进行西北工作,或须完全退出中研院,尚祈坦白告我为幸。
他在另一封信里的一句“足下伎俩高超,素所深悉”,则更可能让傅斯年的血压升高不少,因而回信痛责道:
“伎俩”一词,其connotations在中国虽无标准字典,然试看《聊斋》《西游》《儿女英雄传》《封神榜》等书,完全是一句骂人很重的话,意为“小小阴谋”之类或英语之treacherous……此等骂人话,最好盼望我公收回,即是说,下次来信,声明收回“足下伎俩高超,素所深悉”十个大字,除非我公认为不必再作朋友的话。
双方言语里的火气,既已至此,友谊决裂,自是意料中事。最后,只好“公事公办”,诉诸中研院的最高领导当局朱家骅。陶孟和致函朱家骅,言明道:“请其设西北研究所,集合院中各所力量,内包括贵所之历史、考古、语言、民族四门,此所另请高明主持,至于社会所则仅担任经济、行政两门……”
傅斯年一样写信给朱家骅,主张社科所和史语所“两所工作之分界,提交院务会议”,并倡议“另由全院办一中央研究院西北工作站,其计划另呈”(按:傅斯年此一“西北工作站计划”,未见)。
面对着“西北研究所”与“中央研究院西北工作站”两项提案,朱家骅当时究竟做出什么抉择,他又如何化解陶、傅之间的冲突,目前尚不得而详(不过,就目前可以接触到的史料判断,“西北研究所”或是“西北工作站”并未曾成为中研院的建制。傅斯年之争,显然确有其实效)。然而,如果没有梁思成那个可以得到诺贝尔和平奖的动作,陶、傅友谊的裂痕,恐怕难以弥合吧。
在国难当头的时代背景下,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者,不愿在象牙塔里孜孜不倦,理有必然。特别是,来自政府和院方的“最高当局”的鼓动,人文社会科学居然“有可服务国家之处”的“实用”价值,研究者之雄心勃勃,意欲另辟天地,也不让人意外。可惜的是,陶孟和领导社科所“进军西北”的行动,“挂空牌于酒泉”,用傅斯年的话来说,却是“近于蒙蔽政府之事”。况且,这是“院务之大事”,应该“闻之院务会议,一商其各种可能之利害”;并不是院长和某位所长说好了,就可以算数,就应该执行。中研院的发展前景,该如何擘拟,实在不容许“黑箱作业”。
相对的,傅斯年最后之大义凛然地主张将此事“闻之院务会议”,并另起炉灶,提出“由全院办一中央研究院西北工作站”,却又是他忧心社科所和史语所的工作范围将有重复的“本位主义”的展现。用陶孟和的话,社科所和史语所的工作有所重复之处,实并无可忧:“退一步讲,中国学术工作,以至近于学术之工作如此幼稚,研究之处女领土如此之大,‘重复’……又有何妨。”
唯在傅斯年看来,他不能同意各所的研究范围有重复之处,故与陶孟和早有“君子之约”。偏偏,陶孟和拟聘用的新进研究人员,正违背了前此的约定,如费孝通就与凌纯声的科目重复,韩儒林之治学范围则恰如向达。傅斯年之争,显然是要对自己所里的成员有所交代。傅斯年之“争”,也并不是绝对“大公无私”的行动。不过,经此一“争”,朱、陶推动中研院“进军西北”的雄图,应该就此烟消云散矣。
必须承认,在“中研院”这个学术社群的发展道路上,往哪个方向上走,朝什么样的学术领域迈进,有时并不完全仰仗学术自身的逻辑而运作。即如彼时研究院想要“进军西北”的动力,日后“三民主义”也得成为一个学术课题/领域,并可在研究院(与各大学)安寨扎营,成立研究所,显然都并不是学术社群自身酝酿出来的;政府和院方的“最高当局”,才是带领“开拓”学术道路的火车头。
那么,远离战争岁月之后,学术社群还必须扮演同现实需要相呼应的角色吗?当代“产/官/学”三位一体的结合景象,对这个问题已然做出了解答。因此,从历史的宏观视野来看,傅斯年与陶孟和的争执,更终究只是场“茶杯风暴”而已。在“中研院”里,各式学术建制的“存在理由”,各有讲不完的故事。面对着“中研院”未来学术建制的兴废工程,述说这些故事,应该可以带给我们一些思考的灵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