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久的载体最暂时(2)

 

艾柯?确实如此。藏书观念由来已久。书没有和电影相同的遭遇。人类起初膜拜写过字的纸张,后来膜拜书籍,这和书写一样古远。古罗马人早就想拥有卷轴,加以收藏。我们丢失书籍是出于别的原因。比如宗教审查,或图书馆总是最先遭受火灾,就像教堂一样,因为两者都是木头建筑。在中世纪,一座教堂或一个图书馆被火烧了,那就仿佛在一部描绘太平洋战争的电影里看见飞机坠毁,再平常不过。《玫瑰之名》里的图书馆消失在火中,在当时绝非异乎寻常的事件。

不过,书籍被烧的原因,同时也是促使人们妥善保管即收藏书籍的原因。修道院制度由此产生。很有可能,异邦人屡次入侵罗马,总在离开以前火烧整个城市,这促使人们考虑找个安全的处所存放书籍。还有什么比修道院更安全呢?人们开始存放一些书,使其避免那些在记忆中依然沉重的威胁。然而,与此同时,在选择挽救这些书而不是那些书时,人类自然而然也开始了审查。

卡里埃尔?人类膜拜稀有电影才刚刚开始。未来还会有剧本收藏者。从前,电影拍完以后,剧本就被扔掉,和你刚才说到的漫画一样。然而,自四十年代起,有些人开始考虑剧本在电影拍完之后是否还具有一定的价值。至少是商业价值。

艾柯?我们现在知道,有人开始膜拜某些著名电影的剧本,比如《卡萨布兰卡》。 

卡里埃尔?当然,尤其当剧本上还有导演的亲手笔记时。我曾带着近乎膜拜的景仰心情看过弗里茨·朗的剧本,上面有他本人的批注,那可真是收藏家的珍本。我还看过别的一些由电影迷细心装订成册的剧本。我想再谈谈刚才提到的一个问题。今天我们如何建立电影资料库,应该选择哪种载体?我们不可能把拷贝电影的传统银胶片收藏在家。那需要一个投影室,一个专用大厅和许多储藏间。录像带会掉色,清晰度下降,很快就模糊。CD的时代过去了。DVD也不长久。何况刚才也说过,未来我们不一定有足够的精力去使用所有这些机器。想想2006年7月纽约那次电力大故障吧。假设范围扩大,时间延长。没有电,一切都会消失,无可弥补。反过来,当人类的一切视听遗产均消失时,我们还可以在白天读书,在夜里点根蜡烛继续读。二十世纪让图像自己动起来,有自己的历史,并带有录音——只不过,我们的载体依然极不可靠。多么奇怪:我们的过去没有声音。当然,我们大可以想象鸟儿的歌唱、溪流的轻吟一如既往…… 

艾柯?但人类的声音却非如此。我们在博物馆里发现,我们祖先的床很小:从前的人个头相对较小。这就必然意味着从前的人嗓音也相对较小。我每次听卡鲁索的老唱片时总在想,他与当代几大男高音的声音差别,究竟仅仅出于录音和唱片的技术质量问题,还是二十世纪初的人声确实有别于我们今天。在卡鲁索与帕瓦罗蒂的声音之间,有着几十年的蛋白质和医学发展。二十世纪初移民美国的意大利人平均身高大约是一米六十,如今他们的后代已是一米八十。

卡里埃尔?我在电影学校教课时,有一次让学生练习重建某些声音,某种从前的音响氛围。我要求他们以布瓦洛的讽刺诗《巴黎的困惑》为底本做一张音乐带。我还规定,街面由木头砌成,马车轮子是铁做的,所有的房子都比较低矮,等等。

那首诗是这么开篇的:“谁在震天哀号呵,上帝?”在十七世纪的巴黎夜晚,哀号声会是什么样的?这种借助声音沉浸在过去的经验,还是挺令人着迷的,虽然也困难重重。如何去证实呢?

无论如何,二十世纪的视听记忆若真的在一场电力大故障中消失,我们还总是有书。我们还总是有办法教孩子阅读。我们知道,文化的沉沦,或记忆的丧失,是一个古老的想法。无疑和书写一样古老。我再举个例子,与伊朗的历史有关。我们知道,波斯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在今天的阿富汗。十一至十二世纪起蒙古人进犯——蒙古人是一路烧杀抢空的,巴尔赫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其中就有未来的鲁米的父亲,带着最珍贵的手抄件流亡。他们向西行进,去了土耳其。鲁米和许多伊朗流亡者一样生活并老死在孔亚。有个传说讲道,某个流亡者一路历尽极致的艰辛,把随身带的珍本当枕头用。这些书如今可是价值不菲。我在德黑兰某个收藏者的家里看到一些带彩绘的古代手抄本。那简直就是奇迹。因此,所有伟大文明都面临同一个问题:如何对待一种受到威胁的文化?怎么挽救它?挽救什么? 

艾柯?而当人们着手挽救时,当人们还有时间妥善保存各种文化标记时,手稿、典籍、早期出版物和印刷书籍远比雕塑或绘画更容易保管。 

卡里埃尔?然而,我们还是面临一个难解的谜:古罗马时代的卷轴全部佚失;古罗马贵族们可都拥有上万卷丰富藏书的图书馆;在梵蒂冈图书馆还能看到几卷,但绝大部分没有流传下来。现存最古老的福音书抄本残篇也在四世纪。我还记得在梵蒂冈图书馆亲眼目睹维吉尔的《农事诗》的一个抄本,年代为四至五世纪。真是壮观呵!每页上方都绘有插画。但我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一卷完整的卷轴。在耶路撒冷的某个博物馆里,我曾见到最古老的抄本,也就是死海古卷。这些经卷多亏了极其特殊的气温条件才得以保存下来。我想,埃及莎草抄件也是最古老的书卷之一。 

托纳克?你提到莎草纸,称之为经卷的载体。我们可能还应该考虑那些更古老的载体,它们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进入书的历史…… 

卡里埃尔?当然。书写载体多种多样,石碑、长板、锦帛。书写本身也多种多样。然而,我们感兴趣的不仅是载体,更是这些残章断篇所传达的信息,从某个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的古代流传而来。我想让你们看一幅图片,就在我今天早上刚收到的拍卖目录里。这是佛陀的一个足印。让我们想象,佛陀在行走。他在传奇中前行。这里面的一个自然征象就是,他在足底留下印迹。毫无疑问,这是最根本的印迹了。佛陀行走时,在地上印下这一标记,仿佛他的每个足印都是一次刻写。 

艾柯?这是中国京剧在好莱坞大道上的星形纪念印章,在名人姓名奖章出现以前!

卡里埃尔?可以这么说。佛陀一边前行,一边说法。只需领悟他的足印。这个印章当然不是普通的印章。它包含全部佛法,也就是一百八十条佛理,代表生界和物界,是佛陀的圣道所在。

与此同时,我们还看到了舍利塔、小寺庙、正法之轮、动物,以及树、水、光、蛇神那伽、供品。所有这一切全包含在佛陀足下的一个印迹里。这是印刷之前的印刷=。一次具有标记意义的印刷。  

托纳克?有多少印迹,就有多少门徒们要用心领悟的启示。我们又怎能不把书写史的起源问题与圣书的形成相提并论呢?各种重大的信仰运动的创设,恰恰以这些依据我们无从了解的逻辑建构而起的文献为基础。然而,这究竟是什么基础?佛陀的足印,或“四”福音书,究竟有什么价值?为什么是“四部”福音书?又为什么是这四部? 

卡里埃尔?为什么是四部福音书,而实际存在着很多部?更有甚者,教会人士在主教会议上集体选择四福音书之后,人们还在不断地找到别的福音书。直到二十世纪,我们才发现还有一部多马福音,比马可、路加、马太和约翰福音还古老,内中全是耶稣说过的话。

今天的大多数专家承认存在一部原始福音书,Q Gospel——Q取自德文单词Quelle,即来源。从路加、马太和约翰三部福音书的平行经文出发,有可能还原这部经书。原始福音书已完全佚失。但有些专家预感到它的存在,正在着手加以还原。

那么,什么是一部圣书?一阵迷雾,还是一个谜?佛教在这一方面略有不同。佛陀同样没有文字著述。然而,和耶稣不同的是,他在远远漫长得多的时光里说法。耶稣传道的时间至多两三年。佛陀虽无撰文,却至少说法三十五年。佛陀灭后,阿难与众徒传诵佛的言语。《婆罗奈布道》是佛陀释迦牟尼的最初说法经文,包含著名的“四谛法”,为佛教徒们熟记在心,用心抄录,也是各个佛教派别的要义基础。四谛经抄录下来,仅只一页纸。佛教始于这一页纸。从阿难的传诵起,才诞生了千百万的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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