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教科书的作者们在写作时有时也会坦露自己的意图。在《美国之路》的教师用书中,南希·鲍尔指出,“本书的目的在于使读者理解美国,为国家的强大而自豪,为其进步的决心而振奋,并以积极公民的姿态迎接‘美国之路’所带来的机遇。”从逻辑上推理,这位作者或许不可能对印第安人的历史予以适当的注意。不难理解,这类教科书的作者们的写作方式都带有这样一个特点:要让“定居者”的子孙们因为好的过去而感觉良好。自豪感是人所共需的,但是它导致一种困扰,使得历史很难不变得简单化。土著美洲人不能、或不愿意实现文化转型,因此使其历史蒙上悲剧色彩,这契合白人的历史自豪感。教科书对印第安战争轻描淡写,这有助于我们忘记是我们从土著美洲人手中夺取了大陆。今天的大学生们在被要求列出一串美国战争的名单时,从来没想到要写进印第安战争,不论是一场,还是整个的印第安战争。印第安人与白人之间的战争占据了我们从1622年至1815年的历史的主线,直到1890年,都有着重要的影响,但现在却从我们的民族记忆里消失了。
反对贬低对印第安战争,并不意味着要对其无限夸大。把印第安人历史讲述成白人恶棍的表演,或许很契合那些急于推断美国很坏或白人是坏人的人的口味。然而,事实远为复杂得多。因此,我们所讲的历史也不能简单化。一些教科书开始介绍白人内部的某些分歧,那种分歧其实就包含了众多可以避免战争的可能性。有些教科书谈到了萨勒姆的罗杰·威廉姆斯(Roger Williams of Salem)。17世纪30年代,此人向马萨诸塞殖民者发出挑战,否定他们关于这片土地的王室特许权。他断言:“土著人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除非他们将它出售。(清教徒们拒绝了威廉姆斯,后者只好逃至罗德岛。)大多数教科书现在也会提到海伦·亨特·杰克逊。1881年,她自费印刷了其著名的谴责我们的土著美洲人政策的作品《一个世纪的羞耻》,并分发给每一位国会议员。最近的所有教科书都介绍了安德鲁·杰克逊与约翰·马歇尔在佐治亚州征服切罗基人问题上如何争执不下。首席大法官马歇尔支持切罗基人,但杰克逊总统非但不把最高法院放在眼里,反而说:“约翰·马歇尔已经做出了他的判决,那就让他自己去执行好了!”但是,没有教科书展开论述,把它视为我们国家诞生之后整个一个世纪里的核心问题。也没有哪本教课书提到一些基督教派别——贵格会、“夏克会”(Shakers)、摩拉维亚教、长老会,以及一些辉格党成员——是如何动员大众舆论去为土著印第安人谋求平等待遇。通过忽略辉格党人,教科书使得切罗基人的消亡似乎不可避免;这成为又一个例证,以说明未实现文化转型的土著人在进步历程里是没有希望的。
土著美洲人将迫使教科书表明,尽管遭遇各种各样的战争、瘟疫,以及针对自身文化的各种压力,美洲印第安人依然生存了下来——不仅是身体上,而且是文化上,并且与美国保持着政府与政府的关系。及至1984年,一项关于美国历史教科书的调查指责道:“当前对于土著人来说最重要的那些问题却被完全忽略了。”我所考察的那些教科书有所改进。“美国印第安人运动”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发起了三场重要的印第安人接管运动,他们接管了旧金山湾的恶魔岛、华盛顿特区的印第安人事务局,以及南达科他的翁迪德尼。大多数新教科书对这三场运动的前因后果都做了恰当的解释。
针对印第安人的种族主义在20世纪大幅减弱。通过充分利用首席大法官马歇尔很久以前所宣布的印第安人作为“独立的国内民族”的独特地位,很多部落发展起博彩业和旅馆,建立了与全球经济的稳固联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虽然美国开始允许土著人成功地实现文化转型,但由于方式是盎格鲁式的,结果仍对土著人的文化完整性构成新的威胁。贫穷和歧视长期以来一直加剧了美洲印第安人的孤立。如果他们现在能够找到好的工作——有些人的确找到了,能够购买新的交通工具和卫星电视——有些人的确买到了,能够过上半城市化的生活——有些人的确过上了。可是,要想保持印第安文化的那些核心价值,反而困难得多了。只有一本教科书——我所考察的最早的教科书之一——提出了这一现在威胁着土著美洲人的关键问题:独特的印第安文化能够保存吗?《发现美国历史》用一个例子说明了这一问题:它同时要求学生说几句美国土著青少年常说的话,以体会那种困境。新教科书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因为它们选取的是非印第安人的素材,停留在非印第安人的解释框架之内。一些教科书仍然把土著美洲人说成是与文明相对立的,并且继续相信印第安文化就像人类学家就这个种族所谈论的那样——在与白人一接触时就凝固了。教科书对美洲印第安人为保持自身的单一生活方式所做的“艰苦斗争”表示同情时,也只会证明自己的视野狭窄。土著美洲人从来不只有“一种”生活方式,他们有很多种。即便没有欧洲人和非洲人的到来,美洲印第安人也不可能使这些生活方式在过去的五百年里保持不变。印第安人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的自治就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甚至在今天,我们把土著美洲人的首领分为两类:想实现文化转型的“进步派”,与想“保持印第安风格”的“传统派”。教科书的作者们并不给其他的美国人套上这个紧身衣。我们这些非印第安人从历史中或从其他文化中任意选择接受自己想要的东西。18世纪80年代,我们抛弃了我们的医学传统,但同时保留了我们的宪法。但是,土著美洲人执业医师如果放弃了他们的传统治疗方式,从法国接受了巴氏杀菌法,或从英国接受了抗生素,就会被视为放弃了自己的印第安方式。我们可以改变我们的交通或居住模式,但仍不失为“美国人”。但印第安人在我们眼中却不能既有所改变又不失为“印第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