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要出来的时候,爸爸在房间给王金贵打电话,不知为什么,爸爸这么信任他。
这时候嫂嫂回来了,看起来精神很不好,她坐在凳子上,显得很疲惫。
我说:“嫂子,我帮你倒杯水去。”
我倒水的空当,看到喜宝和嫂子比画着说:“舅妈,圆圆真厉害,上午从床上掉下来,头都摔破了,但我眼睛一眨,他就不出血了!”
嫂嫂本来靠在凳子上,听到喜宝这样说,忽然跳起来,抓着喜宝问:“是吗?你看见的?”
喜宝被她抓得有点害怕,说:“是啊,我看见的。”又说:“是弟弟自己掉下来的,不是我。”
我正疑惑着嫂嫂的表现,嫂嫂已经一下子冲进了小孩子房间,转眼把圆圆抱出来,妈妈跟在后边叫:“圆圆刚睡啊,你抱他干什么?”
嫂嫂却像没听见,抱着孩子进了自己房间“乒”的关了门。
嫂嫂这个样子,我忽然感到隐隐的不安。
我上去拍门,叫着:“嫂子,开门!”
她却不理我们,然后我听到圆圆开始哭。
我更加着急地叫,爸爸也从房间出来了,我赶紧叫他:“爸爸,你快想办法开门,我怕圆圆有事!”
这时候妈妈找到了备用钥匙,我冲上去开门,门一开,就看见圆圆在四脚乱蹬,而嫂嫂,正拿着一个枕头捂住圆圆的脸!
我大惊,上去用力抢下枕头。妈妈慌忙抱过圆圆,圆圆的小脸已经通红了,抓紧了妈妈哑着嗓子哭泣,喜宝也被这一幕吓呆了,跟在后面大哭。
妈妈心疼地掉眼泪,说:“你疯啦,他是你亲生的啊!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怎么下得去这手!”
爸爸手颤抖着捡起地上的剪刀,大惊吼着:“你这是干什么!”
嫂嫂瘫倒在地上,掩面哭泣。
爸爸说:“琪琪,我们要谈谈。”
四点半了。
喜来放学了。
我下楼去等校车,蒋涛不在,现在喜来坐校车上下学了。
等我接到喜来上楼的时候,圆圆已经被妈妈哄睡了,安全地摆在小房间里。
爸爸对安静下来的嫂嫂说:“我们谈谈吧。”
又对我说:“美娜也来吧。”
我点点头,对喜来说:“你们在厅里玩,带好弟弟。”
妈妈说:“如果圆圆醒了,快点叫外婆!”
喜宝紧紧抓着我的手,喜来似乎看出气氛不对,看了看我,把弟弟拉过来,说:“我们看动画片吧。”
我觉得,瓶子事件之后,喜来变得懂事了。
我们走进爸妈房间,圆圆从小是妈妈带的,我看得出,妈妈到现在还有点激动,我拍拍她,她看了一眼嫂嫂,叹了口气坐下来。
嫂嫂站在房间中央,看起来苍白无助。
爸爸问:“琪琪,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嫂嫂抬起头,问:“什么?”
爸爸沉思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不是人!”
爸爸的这句话,轮到妈妈吓了一跳,她慌乱地说:“老王,你瞎说什么!”
爸爸拍拍妈妈的手,说:“我没瞎说,这事,美娜也知道。”
妈妈看着我,嫂嫂也看着我。
嫂嫂叹口气说:“我早就感觉到,你们怀疑我了。”
妈妈很惊讶地叫:“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琪琪不是人?”
我拉着妈妈坐下,问嫂嫂:“嫂子,你真的是仙人吗?”
听到我说这句话,妈妈又是一惊,爸爸却没怎样,他刚才一直在和王金贵通电话,我想,他还是告诉爸爸了。
嫂嫂苦笑着,说:“什么仙人?是那个师公说的?”
又说:“如果我真是仙人,倒好了。”
爸爸说:“你是半仙,是吗?”
嫂嫂笑笑:“那个师公,也算有几分本事,倒给他看出来了。”
又说:“不过叫我半仙,也是抬举我了。”
原来,传说不仅仅是传说。
嫂嫂说,她的祖先,是当年七仙女和董永生下的两个孩子之一,经过这许多年,他们这些后代已经算不上什么半仙,只是,还带着一点点的血缘而已。
“我妈说,随着一代一代,我们身体里的仙血会越来越少,或者再过几代,我们就会成为普通的人,和你们一样。”
嫂嫂说,其实,他们除了比人类多长一根骨头,也和凡人没什么不一样,他们也会生老病死,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很强的自愈能力,不过这种本能,也已经随着一代代的分化变得薄弱,几乎没有了。
嫂嫂又说,虽然他们变得平凡,但因为身体里的那点仙血,和凡人结合还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他们的爱人,都会折福少寿,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久。
听着嫂嫂从头说完,妈妈从诧异到愤怒,指着嫂嫂,喊着:“那么我家建华这样,都是因为你!你知道你会害人,为什么还找我儿子?亏我全家对你这么好,亏我一直拿你当女儿看!”
嫂嫂的眼泪流下来:“我不想害建华的!在我没认识他以前,我想好了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可是……”
可是,面对爱情,明知道会毁灭,就是仙女也会抱着侥幸心理,就像嫂嫂的妈妈、嫂嫂的外婆,和她所有的先人。
嫂嫂哭泣着说:“建华说他不怕,说他是正午生的,阳气旺盛,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而且,我以为,自己,已经和凡人差不多了。还有……”
还有,嫂嫂被哥哥感动了,这一点,我们都看在眼里。
妈妈哭着喊:“这是仙女吗?简直就是扫把星啊!”
爸爸拉着她,说:“你别太激动,事情已经这样了。”
嫂嫂也哭得厉害了,说:“妈,对不起!”
妈妈叫着:“我不是你妈!”又哭着:“建华这个傻孩子啊!”
其实,从古至今,像哥哥这样爱上仙女的何止他一个?又有哪一个,不是傻瓜呢?
【10】
我安慰着伤心的妈妈,爸爸叹口气,说:“琪琪,已经到了这一步,我老实问你,建华是不是没救了?”
嫂嫂看着爸爸,眼神很忧伤,说:“我曾经以为,没有办法了,只能靠我自己的力量,帮建华拖着。”
“不过,”她顿了顿,眼泪又浮上来,说,“今天听喜宝告诉我,我找到了一个救建华的方法。”
“喜宝?”爸爸问,“喜宝说什么了?”
嫂嫂吸了一口气,说:“喜宝告诉我,圆圆摔伤出血了,但一转眼就好了!我才明白,我妈死之前和我说的,如果我是个男孩子,就能救我爸的命,是什么意思!”
妈妈听了,很激动地喊:“你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又关我孙子什么事?”
我叹口气,说:“妈,嫂嫂的意思,是圆圆有自我恢复的能力,其实上午圆圆摔破头我和喜宝都看到了,但你看现在,他一点伤都没有!”
妈妈说:“那又怎么样?因为这个她就要闷死我孙子?”
嫂嫂带着哭腔说:“妈,如果建华吃了圆圆的肉,就会好的!”
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都呆住了。
特别是妈妈,摇着头,说着:“不,不,不。”转身出去看圆圆去了。
爸爸跌坐在椅子上,对我说:“你去看看你妈。”
我拍拍爸爸,鼻子酸酸的。
妈妈对着熟睡的圆圆,扑哧扑哧地掉眼泪。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妈妈看着我问:“这不是真的吧?”
我摸了摸圆圆头顶心突出来的仙骨,悲伤地叹了口气。
原来王金贵所说的,不是哥哥死,就是嫂嫂、圆圆死,是这个意思。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的。
我带着小孩子回家后,到了凌晨两点,还是睡不着,我想,妈妈一家,一定也一样。
草猫看着我翻来覆去,抬起头喵的叫了一声。
我说:“我真希望你说句话。”
然后,我听到了草猫的声音:“真的吗?”
声音沙哑,和上次一样。
我说:“你不是又在耍我吧!”
草猫说:“耍你又怎么样?”
草猫真的和我说话了。
这几天,这是我最快乐的一件事。
我说:“我还以为,你永远是只哑巴猫了。”
草猫说:“我不是哑巴,我会叫。”
我说:“我还是喜欢听你说话。”
草猫说:“我和以前不同了,今天和你说完话,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我以为它开玩笑,说:“是吗?你老得快死啦?”
草猫像蒙了一层翳似的蓝眼睛眯了下,说:“是的,我老了。”
又说:“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不过,明天给我烧条鱼吧,别忘了。”
我说:“你老了老了,还是那么馋。”
草猫闭起眼睛睡觉,不理我了。
我没想到,这真的是草猫和我最后的一次谈话。
今天是礼拜天,早上起来,我看到草猫挪到我枕头旁边睡觉。
它很少和我发嗲,我摸摸它稀疏的毛,它很享受地用爪子挠挠脸。
我想起草猫要吃鱼的事,觉得最近事情多,是有一阵没给它做鱼了。
我在厨房给草猫做红烧鱼,两个小孩子抱着草猫在客厅玩,我听着他们的笑声,好像时间又回到了以前。
草猫津津有味地吃鱼。
喜宝说:“妈妈做的鱼这么难吃,小叮当为什么吃得那么开心?”
我拍拍喜宝的小脑袋,说:“乱说,妈妈做的鱼最好吃了,小朋友也要多吃鱼,脑子才会聪明,你看小叮当,吃得多开心!”
吃完鱼,草猫抬起头,眼睛眯成缝,整张脸往上提着,看起来,就像人在笑一样。
喜宝开心地叫:“我家的小猫会笑啦!”
下午,两个小孩子画图画,我把家里的窗帘拆下来,准备晚上洗了。
我正站在窗台上,就听到喜来喜宝在厅里大叫:“妈妈!妈妈!快来啊!”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跳下来,拖鞋也来不及穿就跑出去,却看见喜宝很兴奋地喊:“妈妈快看,小叮当会写字啦!”
我看见草猫扒在喜来的小黑板上,两只前爪夹了支粉笔在写字,喜来在旁边看着,嘴巴里一个字一个字念:“我老了,不活了,别伤心,我救舅舅,有用。”
草猫歪歪扭扭写完这句话,很吃力地抬起脑袋,对小孩子说了句:“要勇敢啊!”
然后,很努力地撑起脸,朝我笑了。
忽然,我看见有血迹从它的嘴巴里渗出来。
草猫咬舌自尽了。
死去的时候,还是笑着的。
喜宝哭得一塌糊涂。
喜来把小黑板牢牢攥在手里,抽着气重复着说:“别伤心,要勇敢。”眼泪还是一个劲地流下来。
我抱着他们两个,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草猫是被爸爸动手煮成菜的,我无法面对这一切,躲在房间里,把头蒙在被子里,眼泪流到耳朵里。
我让爸爸把草猫尾巴上的一小撮毛剪下来,装进一个小盒子,藏在家里的床头柜里。
有时候睡不着,我就把它拿出来看看,就好像,草猫还睡在我的脚头。
喜宝去幼儿园了。幼儿园的老师说:“喜宝说,你家有只会说话的猫,变成超人到天上去了。”
我解释说:“家里的小猫死了,他很难过。”
老师说:“喜宝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小孩子。”
我听见喜宝哀伤地对小丑说:“小丑,小叮当救舅舅去了,你什么时候醒呢?”
我也知道,喜来把草猫写过字的小黑板,包得好好的放起来,上面写着:小叮当之墓。
这两个孩子,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的死亡。
我不明白,草猫为什么会选择在孩子们面前死去,或者它是希望,活着的最后一刻,我们都在它身边。
爸爸说:“它救了我外孙又救我儿子,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妈妈说:“小叮当是只灵猫,你怎么不早说?”
爸妈在家里摆了草猫的长生牌位。
三个星期后,哥哥出院了。
一个月后,哥哥和嫂嫂离婚了。
是嫂嫂的意思。
她说:“如果我们在一起,你还是活不长。”
哥哥说:“我不在乎!我早就告诉你了!”
嫂嫂说:“我在乎!爸妈在乎!还有,你要对得起那只猫!”
妈妈说:“建华,如果你要我和你爸马上死,你就继续这样下去!”
嫂嫂走了,我很难过。
我打电话问王金贵:“他们一定要分开吗?”
王金贵说:“仙凡之爱,你听过完满的结局吗?”
又说:“我以为董永的那头牛之后,不会再有这样重情的动物了!没想到,你家的猫也是。”
他提到草猫,我很伤感。
王金贵说:“有很多人,还不如这只猫。”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一瞬间,我不再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