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9)

虞师的先头部队——那些标识已抵达南天门之下,半数的兵力聚集东岸,将很快过江。何书光犹豫地看了看我,他不知道该当这个入了定的叫花子是存在或不存在,然后说:“我师运送能力可保主力团一个加强营在七分钟内渡江,十五分钟内展开,第一攻击波和第二攻击波之间没有间歇,第三攻击波预计会有十分钟间歇。”加强营踏上了西岸,便面临了已被炸过好几遍的日军第一防线,他们开始展开,训练有素,武器精良。

“我开打。”我说。

那条曾几乎要了我的命的防线顿时变成了马蜂窝。轻重机枪也许算不得什么先进武器,但几十上百挺轻重机枪集中在这样密集的一个空间里,江滩上的人只能觉得像捅开了几百个马蜂窝,每一只马蜂都是一个要人命的金属弹丸。掷弹筒的炮弹在他们中间爆炸。

何书光愤怒地抬头,他不是个能经受得起意外的年轻人,“一防上没有那么强的火力!你集中了整个联队的机枪火力,二三防不要了吗?”

我的声音在别人听来也许很悲伤,因为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我正在屠杀我方的弟兄,“我们渡江了四次,最近的一次在敌军一防外趴了两天,他们的网道可以保证一防和三防同时吃上热饭。饭能送到,拆散的武器也是一样。没一防,没二防,没三防,一二三都是拿来骗人的——这地方竹内连山准备了一年多,是他的战场,他早预备好的杀场。”

虞啸卿说:“继续。”那表示何书光的抗议无效,于是我继续我的恶毒,“我军——就是日军深埋地下,网道四通八达,只要龟缩,就扛得起有限的伤亡。最要紧的,你方火力没能摧垮我军的临战之心——也就是杀人之心。”这确实很恶毒,全联队的机枪火力网集中于一线,在狭窄的江岸上制造金属风暴,主力团的伤亡率现在要以秒来计算。

“一防,集中轻重机枪和掷弹筒,歼灭登岸之敌。老掉牙的武器,可全联队的装备量集中在那么光秃秃挤满人的滩涂上,几十米的射程,我会宁可挨美国燃烧弹。二防,集中直瞄火器于半永备工事内,截断渡江之敌。那些工事一零五炮啃上去也只掉层皮,就算工事被毁,也还能在二三防线的地下甬道机动。三防,将远程火炮置于反斜面的炮巢中轰击,以避开东岸优势火力的反击。”我说。

何书光这个不讲理的大孩子终于找到了理儿,“反斜面?那样的鬼射角?谁也打不到谁!你们根本就打不到战场上!你们连东岸阵地都打不到!”

我说:“那里已经不用打啦,几百人挤在一个窄胡同里砍杀,早插手不下啦。禅达群山环抱,运输艰难,虞师曾被逼到全师火炮就一个基数储弹的份儿上。现在路有啦,打得起大仗啦,可大仗更耗物资,那是要路来运的。我炸的是路。先毁禅达往江岸的路,再毁外界往禅达的路。一年多的时间,日本人又不是没飞机,早可以逐路段标定了。现在你们又要靠人力运输啦,连以前都不如,因为有了车,你们事先没预备足够的骡马。”

何书光瞪着我,我想他最难以接受的不是被击败,而是被我击败。然后那家伙开始爆发,“我会冲上去的!我拿刀砍也砍翻了你们的防线!我不怕死的!我这条命早就不打算要了!谁死了,我就会填上去!我死了,别人也会填上去!”

我低下了头,好不让别人看到我的叹气。我并不是那么想看一个草包的现形。

“下去。”虞啸卿声音很轻,他的部下即使在狂怒时也会注意的,“你真是我的赵括——我会给你仗打的。”

何书光收了所有的性子,下去。他会很愤怒,但是沉默的愤怒。

虞啸卿又点将,“海正冲,你是第一主力团,实战首攻。希望你不光有军人之表,也有军人之里。”

海正冲雄赳赳地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是个粗壮的武夫,往下的行为却令我的印象改观。他走到沙盘跟前,一个中校团长,先给我这小中尉一个敬礼,以致我也只好很不像样地还礼。然后这家伙就半点客套和情绪也没有,直奔主题,“我不看我的背后,因为我在进攻。以渡河器材应急改装为避弹板,继续冲击;呼唤远程火力向二防大量发射烟幕弹,掩护渡河;三防无须我来操心,你的远程火力自有虞师座亲来照应。”

我看着他,这不是个草包,他拿来慑人的不光是他的貌似粗豪和脸上的刀痕。这是个凶人,我会更加吃力。

他几乎是自杀式地攻击,为了让第二主力团能接续他们好容易抢占的一防。那样悍不畏死的进攻本可以让他们至少跟日军二防绞缠在一起,但是南天门半山腰上,本来是火力空白的地方冒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那些家伙外形扁平,说白了像巨大的乌龟壳子,子弹打上去只有金属的响声,但是从下边的缺口里却冒出轻机枪的火焰。于是海正冲最后的攻击不仅是自杀式的,也是无效的。他被我命中的时?,他那些被阻滞的士兵正在一防撤退日军增援的二防火力中死去。

海正冲瞪着死啦死啦而不是瞪着我,他总算还是个有自控力的人,并没像何书光那样失控,“龙团长,你为你的部下出了个好点子,可谁见过能走路的碉堡呢?”

死啦死啦说:“我见过。和那些土造盔甲一起放在工事里,原始得很,可得看用在什么时候。竹内连山一定会死守,可不是死在那里不动,防御不等于放弃机动。”

虞啸卿冲海正冲摆摆手,“下去吧。你已经尽力,只是没他无赖。”海正冲一个敬礼,干脆地退开,倒也昂然。

安静了一会儿。我很疲倦,流淌的汗水让我的脏脸像快要溶化了一样,我宁可继续窝在南天门之下忍受孤独。虞啸卿很平静,可他一向不平静。死啦死啦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倒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其他人很躁动,但是沉默,这比喧哗更让人不安。

虞啸卿又说:“俞大志俞团长,这小子阴损得很,和他现在死守的南天门一样,便宜占尽,似弱实强——你是打不过他的。”我们的第二主力团团长只好啪一个立正,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然后虞啸卿转向我,“贵庚?”

他居然这样客气起来,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实岁二十五。”

“顾忌太多。你讨厌我,可又怕我,我要上来,只怕你的损劲就全上不来了,那就叫束手待毙——你好像很想保住那颗惹是生非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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