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接着说:“疯子钻汽油桶钻到了这里,第二防线,明壕不多,多为暗堡,交通壕也上覆原木,伪布植被,几与南天门同化,重要火力点上是原木、铁皮、沙土的双夹层,我军火炮无法穿透。第二防线又是以汽油桶上行,直至土质疏松处,这部分是真正的永备地道,照明、电力、通讯一应俱全,也是我钻得最难的地方,被逼得钻了排污道,我还见到修完工事后被屠口的百姓残骸。”他等待了一下虞啸卿表示态度,虞啸卿只是挥了挥手让他继续。
“地道随时可以炸毁封闭,当然是照他们的意图。我们根本无法明细地下网道的全貌。从这里可以上行直至最后一条防线,施工之密,防御之坚,比第二防线有过之而无不及,尤以山顶树堡为甚。南天门山顶的巨树早与石同化,数十棵长成一棵,部分树质与玉石同纹理,向被称为神山神树。竹内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把石与树都挖空了,真不愧了他土木工程师的出身。此堡射孔无数,连树杈都禁得住直射火炮。树体本就坚固得能抗航空炸弹,现在树根以上两人高度全被钢筋水泥包裹,再向外延伸成一个堡垒群,是南天门上最大的主堡群,众所周知,也是竹内那个挖洞狂的指挥部。
“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美国盟友的飞机天天都看着的。现在日军物资匮乏,原有的重炮倒调走了大半,不外是联队本就有的那些九二步炮、十一式战防炮、七五山炮、几种迫击炮和掷弹筒、九二重机。不过师团级的重炮调走了,联队级的直瞄炮可是倍增了,尤其九二重机多得吓人。”
虞啸卿说:“讲完啦?开始吧。攻下这棵树,我砍你的头。”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我的头在这脖子上是待得最好的,不过师座要的话,它就在这棵树上。”
虞啸卿简短地说:“开始。”
出乎意料的是死啦死啦让我上,因为我离他最近,一个耳刮子就能扇到。能顶到什么时候顶到什么时候,我死了,他再上。他让我想想我在日军阵前的恐惧,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活,用我恐惧的东西打仗。我接受了这个,往沙盘前靠近了一步。虞啸卿却往后退了一步,如同避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虞啸卿那边派上了何书光,那个愣头小子一下子张口结舌,平时的飙劲无影无踪,“啥?”
虞啸卿说:“你也是离我最近的人。离我近,不是天天跟着你张哥你余弟胡混,或者在禅达的婆娘面前装风雅卖肉,你早该上战场。我也知道,你不想做我的刀架子,早想上战场。十五分钟之内收拾掉这草包,我就让你上战场。”何书光脸红了一下,立刻便如狼似虎起来了。“是!”他瞧着我的架势像是打算扑上来,用拳头把我收拾了。
我只是看着死啦死啦在沙盘上标注的那些通道,我知道那是他活下去的机会,因为他不是个没目的的人。
何书光发着愣,我也在发着愣。旁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位要愣到什么时候。我提醒何书光,他是攻方。他便期期艾艾地“我……我……我……”起来。
虞啸卿呵斥道:“结巴什么?!我器重的人要一往无前!他只是你踩在脚下的草!”
虞啸卿的手下真是比死啦死啦的手下好对付多了,只一句呵斥,何书光立刻利落起来,平日舞枪弄棒,这会儿还推推眼镜,利落得文绉绉的,“我师为此役可调集兵力,计有虞师三团一万二千人之全部;军部工兵团之大部,已专攻强渡作业逾年。支援火力汇方圆驻军之大成,计有七五山炮群三,一零五炮群两,师座正争取一五零重炮能做加强,成算颇大。各团营级单位都配有美军联络官,美国盟友之对地机群可随机来援。我师已熟谙怒江水文,并有美援之强渡技术和物资,实际我师已在其他江段进行过秘密之演练,湍急之况比行天渡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听着,那家伙简直是在献宝。我想死啦死啦和我一样,知道虞师这些日子是用飞一样的速度在变壮实,但没想到他藏了这么多东西。有趣的是在何书光的攻势中,祭旗坡上是一片死寂的,他们都将炮灰团当作不存在的存在。他文绉绉地毁灭着整个南天门西岸,我怀疑他是否经验过血肉横飞,否则不会在描述生命化为泥涂时还那样咬文嚼字。
“……虽为陆军,但师座为此役一直精研美军跳岛攻击战术,尤以去年末塔拉瓦之惨烈卓绝一战,师座调专人翻译盟友资料,已精研至班排一级作战。师座说话,感谢盟友提供之经验,但任一新型战术,其失败处比成功处来得值钱……”
虞啸卿很不耐烦地把他的话打断了,“总说我干什么?说打仗!”
翻译向虞啸卿传话,“赫尔特林上校以美军顾问团的名义向虞师座致谢,感谢虞师座如此重视盟友以生命换来的经验。向失败处求成功是美国精神,师座不光拥有了美国造的现代战争机械,也拥有了这种精神。赫尔特林向虞?座表示,失败比成功来得值钱,他很赞赏‘值钱’两个字——这也是美国精神。”虞啸卿只好以微笑颔首回应那位赫尔特林的颔首,可显然他在意的不是美国人说他够美国。
“——南天门怎么守?”他仍不是向我问的,还是问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就指着我,而我一直在瞪着沙盘发呆,说:“我不打。”
响起一片嗡嗡声,但并没有得意,这里都是军人,军人不会因为战场上的意外而得意。
我接着说:“打也打不过。美军赢了太平洋,可我们也学了乖,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我身处炮火之中,知道人这时候多惜命,我不作任何自杀式的反击。不打,我忍着。”
虞啸卿说:“这不是日本人的打法。”
我说:“师座,您也在用美国打法,竹内干吗就非得用日本打法?”
他看了我很久,“……你继续。”
我向何书光摊了摊手,“……你继续。”
何书光开始移动沙盘上的兵力标识。我撑在沙盘上,肩胛骨高高耸起,盯着那些被他移动和逼近南天门的标识。一只手吃不上劲,我用另一只手挠着头,头皮屑和泥尘纷下如雨。我像一根活羊肉串,身上尽是血和泥污。我绝不像一个军人,我是一个乞丐,这个乞丐愁苦地瞪着沙盘想保住另一个人的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