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头儿你不要那么小心的。日本肝和我们的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是,要不这地方早躺了三具尸体。”我说。
郝兽医连连点头,“小心的好。小心的好——你不问?”
“你会说的,你是好人。”
郝兽医满足得哼哼了一声,然后做好人,“你爹妈安顿下来了。住迷龙家楼下。迷龙家里的也仗义,问都没问就收拾出四间房,三间是放你家书的。”
“迷龙呢?”
“今晚不回来啦。见他老婆就拱在怀里说差点儿回不来啦,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
老头儿又问:“烦啦,有事吗?”
“没事啊,看星星,安宁得很。”我说。
他看着我,“你这孩子就这样,想得多,可就非要说些口水话。你爹妈是接回来了,可我现在瞧你心事比没接回来还重,重好多倍。”我对他说真没事,一点儿事没有。
真的没事。虞啸卿的天空也许变了颜色,但我没事,真的没事,整晚上我都告诉我自己:你没事,没你事。
克虏伯追在死啦死啦身后,两只小眼放射着晶光,说:“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丧门星听见这话就拖了几个人往防炮洞里拱,“又来啦,又要来啦。”
死啦死啦站住了,拿了望远镜往南天门那边望,南天门很静谧,能吞掉人的静谧。他摘下望远镜,问:“打一炮干什么?”然后看着克虏伯失望到了极点的表情说,“两炮!”
立刻他就只能看到克虏伯的大屁股拱进了安置着那门战防炮的防炮洞里。往洞里钻的不止克虏伯一个,大家都分觅躲炮之处。死啦死啦从空空荡荡的壕沟里走过,边走边说:“怕什么?那边现在也成叫花子啦!打仗好啊,打得大家都变成叫花子!” 大家扎在防炮洞里,眼光光地看着死啦死啦从身边走过。
“砰”、“砰”的两声,炮眼附近的枝草又一次被冲开,两发三十七毫米战防炮弹成为南天门的一部分。然后三发还击的七十五毫米炮弹在我们的阵地上炸开,没了,就这么多了。
死啦死啦冲着灰头土脸从防炮洞里钻出来的丧门星作了个揖,然后继续他的下山之途。
我们在山下,偷着闲,听着炮声在江谷里的回音,对此见怪不怪了。这时满汉落汤鸡一样地跑过来,冲我们嚷嚷着:“冒!冒!冒啦!”我们一窝蜂跑向他来的地方,互相踢着屁股、拍着脑袋。狗肉一狗当先。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一些简单的窝棚、土砖窖子和东缝西补的帐篷,那是我们的轮休之处。而我们跑向的地方,那个我们曾把整个迷龙填进去的坑——现在我们不敢把他填进去啦,真会出人命的——冒着水,那是我们新打的井。
乱哄哄中阿译几乎是一个磕巴没打就掉进了水里。他在咕咚咕咚乱冒着的水里挣扎着,淹也淹不到,要上来又不得其法,真是好一坑生龙活虎的阿译汤。他一边挣扎一边问:“谁把我推下来的?!”
不辣大笑,“啊哟嗬,他还没上来就对我们汪汪叫啦。”
狗肉低着头对阿译汪汪叫,它一定很喜欢低头看着一个人类。
我笑逐颜开地扒拉着坑沿,“哪个混账王八蛋?老子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把我们报官了?”
阿译赶快赔笑,“爷爷,爷爷。”
蛇屁股提议:“这口井不好,填了吧。”
阿译大叫:“我要上茅厕啊!忍不住啦!这是你们喝的水啊!”
郝兽医也使坏,“立正啦!齐刷刷,盯住他!看他尿得出来!”
我们就立正了,一声不吭,所有人齐刷刷盯着阿译。他又气又窘,还得赔着笑。
我们不光有阵地,有房子,我们还有了自己的水井。我们有了家,我们过日子。
死啦死啦在我们后边,让司机把车停了,一劲儿地摁喇叭。他叫我跟阿译,“林副团长,孟副官,上车!入城公干!”
阿译连汤带水地被人从坑里扒拉上来,连换衣服的时间也没给他,实际上也没那么些整套的军装给他换。死啦死啦不耐烦,虽然没开车,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远比司机娴熟。
这家伙着急去拿师座、副师座昨天应承了的东西,久恐生变。我提醒他,师座现在瞧着他生气呢。他不管,总之东西还得要。司机就发动了车,让阿译汤汤水水地仰在后座上。
我们的车与路边一个家伙擦肩而过。那家伙猛醒了,掉头追我们的车子。我回了头,看见迷龙挥着拳头哇哇大叫着,尽管明追不上了,他还抬头撅腚地猛追着,边追边喊:“……孟烦了,死剁头的!把你老子拿回去!老子不要啦,还给你!” 那家伙也知道追不上了,停下来对着我们的车甩土坷垃。
我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往下他嚷嚷什么没听清了,只好问阿译:“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