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3)

迷龙搡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在我的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说过什么话。他吭吭哧哧地念叨着:“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是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后也注意到这片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这真是个不费劲的活儿。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地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也泥雕木塑,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兀突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唯恐惊扰他们似的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我们遇见了当地人。我们放弃西岸,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拴在他们的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灌沃,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再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我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这时我听见了响动,忙擦干眼睛,原来狗肉在我身边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这些吗?你最好不要懂。”

我的团长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看见他们我站了起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死啦死啦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儿了,丧门星忙用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

死啦死啦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被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兽医弄明白了。郝老头儿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我们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我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我们仍然畏惧。

老?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我问。

丧门星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我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快追上我的团长。他的步态和我是一样的,我想他像我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

我们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我表情很木,走在死啦死啦身边。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后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没啦。”我说。

“……他是壮劳力,会被抓去南天门?”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个被招安的镇子里活下来的。我们连他的坟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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