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2)

那具尸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那是一具身着军装的骷髅,它刚才绊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这样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地、以一种接近安详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上纠结,枝草在他们身上开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闻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它闻了两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两声——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恶当的无奈样子。死啦死啦过去,拔出那刀闻了一下,立刻被辛辣的恶臭给呛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丧门星是云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样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阵不管用了。”

登岸之后,我们总算是从漫长的懒散状态中复苏,早已分头展开了搜索。不辣过来汇报搜索的结果,“衣服都在,武器都没得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

我们倒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会觉得鬼气森森。豆饼和蛇屁股已经在忙着插草为香地祭拜。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来做你们拿命来做、但还没做完的那件事。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了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然后他看着我们,“你们没死的话,也是一样。”

我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我们几乎是倒退着走出这片空地的。

我鞠了个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这点儿敬畏之心的,“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大家,有点儿明白死啦死啦的心思了,无论相信鬼神与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种近乎亲切的眼神。后来我带人来收殓了他们的尸骨。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我曾以为我想像他们一样死掉,但现在确定自己绝不想这样死掉。我对着死人说:“谢谢。”

跟着死啦死啦没好,我们又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们从南天门脚下抄过了南天门,沿着林边行进,以备被发现时可以退回山林。从确定过江后碰上的蹊跷事是鬼魂所为,死啦死啦倒释然了,他眼中的人没有恶的,那他心里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释然了,我们也释然了,我们也绝不信康丫和要麻会来残害我们。

我们沿着密林的边缘前进,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边观察着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南天门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和自然村,这么看它们着实秀丽得很。我们走得已经不那么急了,死啦死啦时时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南天门。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的正斜面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像正斜面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则懒懒散散。尽管用这个太一般的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儿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他有些疑惑,“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我说。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面,现在上去倒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待会儿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他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人的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花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后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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