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没说啊!”
“我怎么不说啊?就是那条死书虫子惹出来的祸!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过聪明啦!”我愤愤地说。
死啦死啦看着湍急的江流发呆。我在江滩上恼火地走着,不时捡起石头去砸怒江——这恰好是我做逃兵时来过也叹过的江段,也是那个日本兵宁可自杀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这样,即使你有条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个水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龙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块石头,我被闪得差点儿砸了自己的脚——他轻松搬起来的东西自然不是我能轻松搬起来的。他笑嘻嘻地说:“急啥呀,过不去就当出来透气呗。”
郝兽医呵斥道:“要闹改个日子!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龙老实了点儿,就回去被老头儿拍后脖颈子。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进了江水,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回来,说:“分散了四处找找,看有没有能过的地方。”
我没理他,仍然瞪着江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江水里探寻,水太急,连下到没过膝盖的深度都要两人携扶。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抱者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我坐了下来,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丧门星对自己的马步信心过足,但还是败给了急流。他被冲进几块礁石之间,被不辣和克虏伯几个连绳子带步枪地拖了出来。他瘫在江滩上,还没爬起来就摇头不已,“过不去。过不去。”他随手把一摞水泡了的烂纸扔在身边。
“那是什么东西?”不辣问。
“为捡它命都去掉半条,要的话你拿去。”丧门星说。
“捡它做么子?你五斤一个的字认得十斤,我扁担长的字认得两根。”
他们不看,有人看,死啦死啦捡起来在翻,我盯着他翻。在我们中间看这种书的人要么职位极高,要么一辈子不想升迁——那是绝对的禁书。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这是那条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再被我们揍得头破血流的小书虫子的行李。
死啦死啦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他过去了。”
我们簇拥在一起,看着死啦死啦折腾狗肉。他用绳子穿过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的背上打出一个尽量结实的X结。
我们在一边议论纷纷。
“他要把狗肉怎么着呀?”
“过不去就回呗。折腾人家狗干啥呀?”
“要撒气你换条菜狗,欺负狗肉干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呜。兔子急了都咬你还不咬?”
他不理我们,狗肉看来咬我们也不会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提议要不他绑了我扔下去算了,但他鄙夷地说,就我这体格,鱼当蚯蚓吃了还嫌骨头多。一帮渣子听了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声中起来,他手里盘着很长的绳子,长得足够伸到江那边,绳子的另一头连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着他。谁都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了,我们轰的全跟在后边,一边劝他打消这个主意,要对狗肉讲道义,不能把它往火坑里送。
死啦死啦怒了,“站住!都给我站这儿!谁再跟一步我踢折他的腿!虞啸卿没说错,仗打成这个样子,穿军装的都该去死!你们干吗不去死?从见了浪头就全体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没一人帮我出主意,就听见耳朵里咚咚咚!列位属乌鸦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过去够啦!向后转!否则我崩他!我说真的,向后转!”
我们窝窝囊囊地屁股朝着江站着。我们不敢再说话,只敢拧着脖子看他。他蹲下来,抱了抱狗肉,念叨着“狗肉,好狗肉”,然后站起身来就说:“去,过江!”狗肉往江水里冲去,水立刻没了它的膝盖,它被冲得站立不稳,绕了个小圈又转回来,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喝道:“去!”他拽住了绳子,他的狗比他还飙,掉个头又往水里冲,瞬间就被淹得没了脊背,再一个浪头,连狗头都看不着了。
死啦死啦手上抓的绳子噌噌地磨着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绷得笔直了。我们脖子拧得麻花一样,目瞪口呆。他大叫:“傻瓜!帮忙拉呀!”
我们明白他已经扛不住了,一窝蜂冲上去,七手八脚帮他拉着绳子。手碰着那根绳,才知道狗肉那头承担着多大压力,我们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们把绳头在手上绕了几个圈,瞪着江面。大部分时间我们看不着狗肉,偶尔才能看见它乍着毛从水里挣出一个头来,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啦已经不再拉着绳子了,他扎煞着双手,瞪着江水的表情比谁都无力。
丧门星叫道:“绳子放到头啦!”绳子确实已经放到头了。绳头绕在我们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绷的还是江流冲的,绳子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们已经很久看不见狗肉冒头了。
郝兽医的声音快成哀求了,“拉回来吧,团长,拉回来吧。”
死啦死啦不说话,狠狠挠挠头,使的劲儿让人觉得脑花子都能被挠出来。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逼着自己不吭气,瞪着怒江,带着仇恨。
我们沉默了很久,最后蛇屁股打破了沉默,说:“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了,他跳起来,哭腔哭调地大喊:“拉回来!拉回来!”
不辣乌鸦嘴,“拉回来成死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