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拿手榴弹开过啥军曹的瓢,腿上的伤是装死时刺刀捅的,那会儿同袍们正在我周围被烧成糊。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绑回来了,正人君子跟绑成粽子的我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偷小姑娘的钱,她刚救了我。我想帮她,可更想和她睡觉。我很愤怒,以前怒的是被别人像花掉价国币一样花销我的生命,现在我二十五了,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破人。”
那家伙对我吐了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吗?”
“……吹什么不好我跟你吹这种牛?!”
“老子不是洋和尚,没心思听你忏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没工夫听你的烂事。一群贱人,说烂了嘴也无非谁欠了你们没还。谁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么?老子要做事,要做这件事!烂舌头的请远点儿!”
“是你要我说清自己啊!不说清不带我呀!”
“说清了吗?”他问我。
“你说得清吗?你要说得清,会把个乳臭未干的小书虫子连揍两遍?”我反问他,“要说得清,你就得有个信啊!你信什么?他信少年中国,他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说少年中国,你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我瞎的?看不出你做梦都想做虞啸卿?只是时乖命蹇,屡战屡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听我猛喷着,犯着愣,然后把一盆洗脸水全泼我身上了,让我成了一只愤怒的落汤鸡。
我大叫:“冷死啦!人不能这样耍无赖!一个说得清的人会用你这样鸡鸣狗盗的下三烂手段?”
“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烂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着我,瞪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干笑,“你又反攻为守啦?”
“只是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
那家伙继续干笑,“算啦,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
“什么事?”我问。
“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二、三!”
他自觉得计地笑着,我有些悻悻地说:“什么也没想。”
“少来。你想啦。”
他没说错,我是想到了,并因此有些怔忡。“……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设计出的可没有一个。”
他打断我,“我要听你说你老爹的坏话吗?我要听一件事。”
我没理他的打岔,“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那年我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说是为我做的。”
“什么鸡?”
“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量。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能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对我父亲的梦想表示怀疑。
我没受他干扰,已经完全沉浸在我说的这件事情里了,“……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他跟我说这个音乐会一直响下去,响到世界末日。他说是给我做的。音乐很好听,一直响着……响了很久,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真的很好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
死啦死啦披挂着武器,“很厉害的家父的儿子,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突然,停了。”我说。
“不停就有鬼了。”
“音乐也没了。我跟家父说,没了。家父很生气,拿起了锤子。一锤子,两半,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我讲完了。没了。”
是没了,这洞里也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洞里就我一个人了。我茫然看了看,然后看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头叫我:“十三个人,一条狗。你蒙混过关了。”
我茫然了一会儿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我们中的十一个人在江滩上包出个半圆,圆心是对着怒江抓耳朵挠后脑的死啦死啦。我对着他大喊大叫,我必须大声才好压过怒江的水声,“你就这么过江啊?你怎么不早说这么过江?”
“你也没问啊。”他说。
“我怎么不问啊?我要问?我就可以在家睡觉啦!过个屁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