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我神神叨叨地在念些什么,只是又笑又哭又闹地抓起石头往江水里扔。我不可能在江水里填出一条路来,我只确定人真是用一辈子来学习扯淡。小书虫子撒了一个恶毒的谎,以报复我们这些用棍子和水龙头问候过他们的人。
我已经走了很久,回望时除了山野还是山野,早已看不见禅达。
我确定我可以歇一会儿了,就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往嘴里塞小醉给我的食物。一边吃,我一边研究已经磨穿的鞋。我现在发现了一个破绽,我穿着一双禅达人不会穿的回力鞋。
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连忙把脚藏到石头后边,看着在路上出现的那帮家伙,他们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几个筋疲力尽的兵,押着一队半死不活的壮丁,也许这队壮丁中的某几个倒霉蛋会被充塞进我曾经的团,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佝偻下来,尽量呆滞地看着他们,只要他们不看见我的鞋。现在我跟一个赶路赶傻掉的死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了。但我就是他妈的这么晦气,他们走了那么远没歇,偏偏在我歇脚的地方停了下来。
押队的军官喊:“歇一歇!歇一歇!”
要吃的,要水的,叽咕个没完。
押队的精神倒是饱满得很,还在那儿大叫:“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屎巴巴的,翻了两座山啦,我就见一群游魂!”
我立刻把早已压低的头又压低了几寸,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倒霉的,那个押队的家伙是李冰。我跑了一天一夜,抬头却见熟人,我连虞师防区也没出去。
我冒着汗,把脚别在石头后边坐着。我知道我的样子很不自然,但已经顾不得了。我低着头,听着那个咔咔的脚步声向我临近,我瞅着我的汗流到鼻尖,滴在地上。
李冰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这位小哥,年纪轻轻,正当有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我低着头,瞪着李冰的脚尖,“啊吧啊吧。”
“哑吧?”
我变本加厉地“啊吧啊吧啊吧啊吧”起来。
“哑巴还是装哑巴?我翻了两座山,碰见十个人,倒有七个给我装成哑巴——你抬了头我看看呗。”
我差点儿没噎死。李冰拿着他显然是用来抽人而不是打马的马鞭把子轻轻敲我的头,“抬头抬头。我看看你怎么装。”
我只好和他僵持着。十个壮丁,千里迢迢地押到前沿,倒要死掉七个,押丁的便要一路上找人补充,我就被这样补过。说实话,我也这样补过别人,一个人半块银元。
他喝道:“抬头!”
我知道再搪塞不过去,抢了他的马鞭子拔腿就跑。好极了,那小子奸似鬼,立刻就瞧见我的鞋子,大叫:“逃兵!抓住他!”
我开始狂奔,一边忙着把马鞭子冲他砸了过去,“王八蛋!”
一个像我这样瘸着连跑带蹦的人实在是特征太明显了,他立刻就认出来了,“炮灰团的死瘸子!打死他!”
我狂奔,他的兵分出来几个在后头愣追。最愣的小子举枪就砰的一下,幸好没打着,还捎带上李冰的一个耳光,“我是说抓到了揍死他!”
一个瘸子如何与有两条好腿的在平路上赛跑呢?我冲出了马路,沿着山坡连滚带爬地跑。但他们照旧玩儿命地追。
这样下去着实不是路,每次回头我都发现他们越来越近。王八蛋们在我后边嘻嘻哈哈着,他们甚至有空捡了石头来摔我,一边笑骂。
“跑啊,跑啊!死瘸子!”
“他跑起来真像老母鸡!”
“这种人怎么吃上这碗饭的?”
我悲愤交加地骂回去,“你妈巴羔子!”
我用吃得上力的腿蹦着,拖着吃不上力的腿。我发现更大的绝境不在身后,而在身前——前边没路,这他妈是个断崖。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无路可走的壮丽。
“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我大喊了三声,像个面口袋一样跳了下去。
“真跳啦?”
“绕着追,绕着追。”
王八蛋们七嘴八舌说完就欢欢喜喜地绕着追。
我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周围的山峦像被摔在怒江里了,一个劲儿地晃荡。我爬了起来,瘸着,蹦着,晃荡。我身后的左右几十米开外,王八蛋们松松散散地绕了断崖追下来,他们惊喜得很。
“他真跳啦,真跳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