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少年成长(8)

 

复活节的前一周,被称为圣周。对于我们这个信仰天主教的家族来说,这一周是一年中最神圣并且最重要的时间,它的地位甚至要高于圣诞节。之所以纪念这一周,是因为耶稣为我们的背叛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每个周日望弥撒的时候,我们都要念诵这些词:“耶稣饱受本丢彼拉多的折磨之苦。他的躯体被钉在十字架上,死亡并被掩埋。他屈尊于地狱,但正如《圣经》的预言所示,他在第三天复活,升入天堂,坐在了天主的右手边。在圣周,不一定每一天人们都要做这些祷告活动,但是我的家族却要严格按照习俗庆祝这个节日。庆祝活动要从复活节前一个周日的棕榈主日开始。大约两千年前的那一天,耶稣和他的信徒们到达耶路撒冷,在专注于一周的宗教活动后,迎来了周日的复活节。这一天让所有的天主教徒都相信耶稣升入了天堂。从棕榈主日到复活节这一周之间的周四即领圣体日,耶稣和他的信徒们举行最后的晚宴。而周五即耶稣受难日是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一天。这一天的名字总让人感觉名不副实,因为上帝的独生子在这一天被钉上了十字架。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妈妈认为,我们的家庭应该像一千六百年前的贵族那样来庆祝领圣体日,即准备传统的犹太人的逾越节晚餐。妈妈对犹太教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它不是天主教,而那就意味着它不算是真正的信仰。但是妈妈知道,耶稣是犹太人,并且在地球上的最后一顿晚餐就是为了庆祝逾越节。既然这顿晚餐耶稣喜欢,那么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当然也得喜欢。

在我们这一片街区,因为人们对天主教无比虔诚,都具备做梵蒂冈的官方哨站的资格了。在这片区域,有一些信仰新教的家族。另外是在修道院对面的卡巴西奈尔一家。他们家刚好和我们住在同一条大街的街尾。据我所知,他们是方圆几里之内唯一的犹太家族。妈妈和卡巴西奈尔太太虽是邻居,但是关于她们的信仰却少有交流。她们彼此都认为有些事情还是有所保留,不要提及为好。

但是准备逾越节晚餐的事情打破了这个禁忌。妈妈想要把这个节日准备妥当,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卡巴西奈尔太太。而对方也因为能够在我妈妈的逾越节晚餐上帮忙感到无比的高兴。这两个一拍即合的女人可以在电话里聊数小时,妈妈几乎疯狂地写下逾越节的注意事项和卡巴西奈尔的家族料理秘方,包括逾越节薄饼汤,由苹果和坚果调成的一种逾越节酱。自然而然地,她们聊的越多,对彼此所信仰的宗教就越了解,所谓的神秘感也就越来越少。

有一天的晚餐时间,妈妈宣布我们要在即将到来的领圣体日举行逾越节晚餐。听到这个消息我无比的激动。我禁不住尖叫起来:“我们有酒喝了!我们有酒喝了!”卡巴西奈尔家有一个和我同岁的男孩。我告诉他,当一个祭童的好处是可以偷喝到祭祀的美酒。而他则告诉我摩根大卫和马尼舍维茨葡萄酒的诱人醇香。

逾越节终于来临。妈妈把我们都叫到桌子旁边。我们发现桌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稀奇古怪的食物。爸爸在长形桌的主座落座。而我作为家里的幼子,有幸地以发问来开始仪式。

“爸爸,今晚的这一切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我感觉妈妈已经给我传来了让我闭嘴的信号,而我也小心翼翼地避开我那些哥哥们的目光。我知道他们一直在伺机报复。因为我总是能够让他们在本该严肃的时刻大笑不止。

爸爸顿了顿,理了理思路后,开始给我们念他借来的一本逾越节手册。这本犹太教的祷告读本里,讲述了以色列人民如何在埃及通过斗争摆脱奴役的故事。爸爸解释道,我们所吃的这种叫无酵饼,是为了纪念犹太人的先祖忙于斗争,时间匆忙,而没有时间让他们的饼发酵。我们沾盐水吃香芹菜和苦菜则是为了纪念先祖的磨难和泪水。我的嘴里填满了那些像木头屑一样的干饼,眼睛则因为苦菜的味道呛得眼泪直流。经过对比,我认为在戒斋期每个周五吃的天主教式的炸鱼条已经没那么难吃了。

不仅如此。我们所吃的水煮蛋,代表春天和复活。苹果混合酱是为了纪念犹太先祖们作为奴隶修建金字塔时所用的灰泥。我不得不承认妈妈做出来的苹果酱也犹如混凝土那样坚不可摧了。饮酒成为当晚的一个高潮,虽然葡萄酒的味道让我想起了葡萄糖咳嗽糖浆。当即我就下了一个结论,天主教徒在饮圣餐酒的能力上绝对更胜一筹。

“要小口地啜饮,不要大口地吞咽。”我的爸爸告诫道。他当然不知道,我作为一名祭童,这些酒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吃过这些菜后,妈妈又端上来一盘烤羊后腿。这道食物是为了纪念第一位在逾越节牺牲的先祖。“嘿,这听起来和我们天主教的羔羊有同样的含义!”我说道。我开始明白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不再是我以前所认为的那样不同。除此之外,今天的逾越节晚餐还触动我产生了另外一些想法。而这些想法肯定不是妈妈借这个节日所想要传达的。当我的爸妈想要把天主教和犹太教的传统结合在一起,我坐在那里,这些想法就这样突然地窜到我的脑海中。世界上不止有一种真理,也不止有一个被天主选中的民族。或许不是我们家族,也不是卡巴西奈尔家族,也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天堂不专属于哪个特定的宗教,也不单单服务于哪个宗教。天主不会那么不公平。这个世界上或者存在着一个“我爱人人”的天主,或者压根就不存在所谓的天主。

无论妈妈举办逾越节晚宴的初衷是什么,她现在至少为一个鸿沟架起了桥梁。自此后很多年,她和卡巴西奈尔太太都是最为亲密的朋友。而逾越节则成为我们家族每年都要举行的活动。

如果一年之中有那么一天能够让最最懒惰的天主教徒也来到教堂,那就是复活节。教堂内的祈祷区被挤得水泄不通,神父也不得不增加额外的弥撒来应对这种拥挤的局面。每个祭童都被安排了硬性任务。我的任务是帮助神父完成11点钟的弥撒。那种场面真可谓是人山人海。每个长凳上都挤满了人。就连教堂的侧边和后面的墙都挤满了一层层的人。唱诗席被挤得水泄不通。被玻璃包裹着的婴儿房,也挤满了妈妈们和啼哭的婴儿。许多白色的百合花成排地摆放在圣坛上,使得整个教堂都满溢着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几乎让人失去知觉的香味。所有的妈妈们都带着自己的女儿们盛装出行,那摆动着的新裙子在春天的空气中掀起了一股让人兴奋的气息。我感觉一场盛大空前的摇滚音乐会正在举办,我则是舞台上的主唱。

领圣体时,前来祈祷的人们排着队,依次来到圣坛前面的栏杆前。我的任务就是站在神父的旁边,手里端着盛放着圣体的金盘子。当神父开始用圣体招待前来祈祷的人们的时候,我就把金盘子放在祈祷者的下巴下面。除此之外,还有一项任务是临时而又不确定的。万一神父笨手笨脚地把圣体弄掉了(这种情况几乎在每场弥撒都会发生),我得努力去接住。如果我能成功地用盘子接住圣体,神父就能按部就班继续弥撒。但失手的时候更多,它掉到了地上,神父就得亲自弯腰捡起来,塞到自己嘴里吃掉。

有些神父非常有技巧,他们能够准确地把圣体丢进祈祷者张开的嘴里,避免身体接触的同时,还能够不掉到地上。但是大多数的神父谨慎小心,避免把天主的圣体掉到地上亵渎神灵。结果是他们在分发圣体的时候接触到受领者的舌头或者嘴唇,一个接着一个。站在旁边的我,亲眼看着神父的拇指和指尖沾满了唾液。大量的细菌在成排祈祷的人群中散播,这足以拉响大规模的公共卫生警报,但是在场的人似乎毫不在意。与一群将升往天堂的信徒们共享一滴小小的唾沫星子又有何妨?况且,很难想象天主的圣体已经进入你的身体,而你却因为神父分发圣体技术的欠缺而得病。如果耶稣能够用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人,又能够起死回生,那么他也能够保证祈祷者的喉咙不会感染病菌。

我一边给神父端着金盘子,一边瞄向圣坛的栏杆处。映入我眼帘的是胸部像花蕾那样微微隆起的可爱的芭比·巴洛。她穿着一条颜色柔和的裙子,头发上绑着和裙子颜色搭调的发带。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没穿蓝色格子校服,那些校服让人看起来像是在女子教养所。我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地喘气。她看起来是那么地美丽,飘逸脱俗,仿佛她就是在这个春日要升到天堂的人儿。她似乎在整个祈祷人群中向我飘浮而来,马上就轮到她在我面前跪下受领圣体了。我吸了一口气,挺胸收腹,让自己看起来更高一些。

就算我的法衣在腰部的位置那么紧,在脚部那么累赘,那又怎么样?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无比骄傲地穿着这套行头站在圣坛之上。终于轮到她了。芭比在神父面前跪下,垂下她的眼帘。我把金盘子送到她的下巴后仔细地看着她。她轻启那迷人的嘴唇,伸出她的舌头受领圣体。她咽下圣体并做了祷告。就在她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微笑了。那只是一个微微的露齿而笑,是同班同学相互认出来的一种笑,但她眼中闪耀着光彩,让我的心顿时变得无所适从。属于天堂之人的芭比·巴洛向我展示了福音般的笑容。我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她的身影,看着她回到队伍,再次下跪。她又再次向我报以微笑,这让我差点把手里的金盘滑落掉。

弥撒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和其他祭童像往常一样站成一排。我小心地举起一根巨大的及地蜡烛,跟在一个手里拿着《圣经》的男孩后面。神父宣布弥撒结束,祝福每个祈祷的人,并告诉他们平静地享受爱并永远虔诚地信仰主。这个信号发出后,风琴演奏者就开始弹奏结束赞歌,紧接着整个集会的人群都随着音乐而唱起赞歌。这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祈祷活动的完美结局,活动后,神父会加入到我们的声势浩大的行列中,走下圣坛,走过中间的走道。我的眼睛扫过人群,刚好看到芭比手拿赞美诗,而她那扑闪扑闪的眼睛也正在看着我。我偷偷地回笑了一下,紧紧地握住手中那根巨大蜡烛的铜制手柄。那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武士手里举着长矛一样。这时,神父给了我们一个提示,我们迈步向前走下台阶。当我们的行列走向教堂的后墙时,我用非常具有男子汉气概的眼神盯向前方。她怎能不为此所动?我又偷偷地快速向芭比扫了一眼。而她也正在盯着我看,同样用她那扑闪扑闪的眼睛。

就在那一秒钟,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起先不知道是什么拽了一下我的法衣,紧接着这股拉力变成了更有力的拖力。鞋头被拖在地上的衣服皱褶缠住。烛焰就离我的脸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赶紧稳定住手里的长蜡烛,并努力让自己的鞋从那些褶皱里解放出来。我想,只需要稍微抖动一下就行。接着用脚把绊脚的衣服踢开就可以了。我有信心能够挽回困境,绝不失误。但是我的脚刚一接触地面,我就感觉整个法衣都紧紧地箍在我的肩膀上。感觉就像是地板上有个人凿了一个洞,从洞里拽着我的衣服。“哇!”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声音甚至盖过了风琴的声音。我做了最后的挣扎和努力,快速跨出另一条没有被缠着的脚,来让自己保持平衡。就在那危急时刻,我的思路还在惊叹自己的能力:在整个危险过程中我能够让那个超大个儿蜡烛保持平衡,保住了大部分蜡油没有被洒出去。但不幸的是,我还是被那可恶的衣服给绊倒了。我没被缠住的脚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它划出了一个巨大而优美的弧线,就像是人们在踢足球时候的动作。腿是踢出去了,但踢中了蜡烛的铜制手柄。我的手紧握着手柄的中部,结果变成了一个蜡烛往后倒的支点。蜡烛底部向前,头部自然往后。多么简单的物理现象啊!

滚烫的蜡油浇在我身上,我的头发和前额满是蜡油,皮肤也被灼烧了。蜡油顺着眉毛流到我的眼皮上,火辣辣的疼,就像是某个人用烧红的铁烫在我的脸上一样。我听到“呀!呀!呀!”的惨叫声,好像这声音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一样。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最糟糕的事情,比蜡油灼烧我的皮肤更严重的是,我的眼镜。没有它,我跟瞎子没什么区别,而它现在全部盖满了蜡油,透过它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脚边的衣服被扯裂了,双脚真正得以解放,我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平衡。但现在,我看不到任何东西。我开始在走道上摇摇晃晃,像瞎子一样弄不清方向。我撞到后面的男孩,撞向长椅。我听到神父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愿主保佑!”我拼命地盯着被盖住的镜片查看,从中找到了一个没被蜡油遮住的小孔,透过它我才看清外面一点儿。这感觉就像是透过满是蜘蛛网的洞口看东西一样。第一件事情,我就是确定一下自己的位置。我走过走廊,回到队伍中。接着,我在人群中找到芭比。或许她的头因为正在祈祷而低下去了,或许她正在看她的赞美诗集,或许她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当我的目光终于找到她,她正站在她爸爸妈妈旁边。她的目光正直直地盯着我。几秒钟前的那个甜美的、扑闪着眼睛的微笑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张着大嘴的大笑。芭比正在狂笑中,笑得前仰后合。整个集会的人群都像是在大笑。其他祭童也在大笑。我想,神父也肯定在笑。谁能责怪他们呢?我看上去就像一个从蜡像馆跑出来的瞎子。

我从蜡油镜片中盯着看那些站在我面前的男孩们,我拨开他们,朝前走去。走过芭比身旁,走过我那面部已经扭曲的爸爸妈妈身边,走过每个人,走出了教堂的后门。稍后,在教堂的圣器储藏室里,我把眼镜泡在热水里,努力剥落沾在头发和眉毛上的蜡油。其他的祭童们,起初因为我在公共场合的丢人行为而偷着咯咯笑,后来逐渐开始同情我。他们让我享用所有的祭祀美酒,而我也欣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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