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出我们的剑为爱而战(二)

秋天总是说来就来,我又开始了朝九晚五的学校生活。张岸有时间的话经常来接我。他很喜欢我学校附近的拉丁区,他总能自己找到点儿事情做。不是看别人在地上画画,就是蹲着和街头艺人乱比画,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举了一个支持女权运动的旗子煞有介事地挥来挥去。我连忙拉着他问:“你知道上面什么意思么就跟着乱起哄,一会儿让警察抓了。”

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红着脸摇摇头,“我看着好玩,就过去一起举旗子了。”他还会画画,从老艺人那里买了一个旧的画架子,装模作样地夹着,在等我的时候还会被不认识的人拉着画像。

有一次我走出教室,大老远就听见他叫我,一脸喜气的样子。

我问他:“有什么好事儿啊这么高兴?”

他从口袋里亮出几张欧元给我看,“今天有人找我画像了,给了三十块钱呢。走走走,咱们去买菜,我回家给你做好吃的。”看他这个样子,我也挺高兴的,可是笑的时候有点儿心酸。

可是后来我们还是没有买成菜。就在要到超市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打鼓的北非青年,我们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了一会儿。最后他大声叫好,就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给了那人。

我想拦着他已经来不及了,嘟囔着,“这种卖艺人每天遇到好多个,最多也就给个一两块钱,哪儿有像你这样的。”

他马上激动地说:“艺术是需要被尊重的。他打鼓打得那么好,你以为他真是图你几块钱吗?这是一种互相理解。”

我不再说话了。我并没有说那是我们差不多一周的伙食费,也是他一个月来唯一赚到的钱。我总是因为这些事情和他吵架,有一次我气极了脱口而出,你以为你还是在国内的时候吗?还是那个著名摄影师吗?现在,我们甚至连一斤西红柿都买不起。

他突然在这个时候就不和我争辩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然后转过头,看着窗外。我就又心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说错了话。

我没有办法解释一些事情,比如说分明在每分每秒都很思念张岸,却有时候拒绝和他见面。时常感觉到一个外表的自己在看另外一个自己。

看着的那个穿蓬蓬裙白衬衣,膝盖上还要放一本书和猪小音有些相似。这个吴涯一动不动,好像一个思考了千年的人。

而被看的那个是个傻丫头,一边喊着一边冲锋陷阵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可她跑到筋疲力尽还是原地不动,原来她的裙角压在思考者的椅子下面了。

张岸无论忙不忙都会给我做饭,事实上自从他住在旁边我家的煤气灶就变成了摆设。他是一个土人,喜欢做饭的时候放很多油,菜放下去会刺啦一声。那声音通常很大,以至于他没有听到房间里手机的响声。

我正在用他的电脑看电影,想也没想就顺手接起来。

“喂?”

那边过了几秒钟才有回音,“找张岸。”是一个冷冷的女声。

“哦,我去帮你叫他。”

“等等。”那边更加冷漠,清了清嗓子说,“我是微微。”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听到微微的声音。对于这个女孩,我只知道她大我五岁,有良好的家世出色的工作能力,性格很强有时候有些计较。

我没有见过她的照片,然而张岸总在看到我的鞋子手套时候拿起来奇怪地问,怎么那么小?所以想象中微微应该是一个被岁月磨钝了手脚的人。

我重新坐下来,听她说话。

“你是吴涯吧?”那边的声音依然很冷,还有些飘渺。

“嗯。”我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我真想见见你,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呵呵,我真想见见你呀。”她居然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好像真的很开心的样子。

“我还是去帮你叫他吧,你等一下好吗?”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也不想和她聊天。

“你要是真爱他就听我说几句话吧。”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只好坐下来听她说。

“你没有发现最近张岸瘦了吗?”咦?莫非她有千里眼,连这个都知道?

“有一点儿,怎么了?”我承认得很不情愿。

“我和张岸是同行,这你知道吧。”

“听说过一点儿。”我关掉电脑,认真听她讲话。

“张岸在业界有一些影响,因为他总是关心别的大摄影家都看不到的社会角落。并且是以平等的态度来看的,呵呵,我爱他也是因为他的正义感。他一直想出一部摄影集,现在世界摄影家协会刚好组织了一场比赛。”她在这时候顿了顿,等我的回答。

“嗯,那不是挺好的吗?”我想她在故意讲一些只属于她和张岸世界里的事情,我不懂得也无法参与。

“可是,他现在不能来拍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项目是我爸爸策划的,尽管之前他做了大部分工作,但是现在他不能参与了。”

“为什么?你不能因为私人恩怨,用工作报复他呀。”我压低声音和她讲道理,生怕被张岸听到。

“吴涯,你不了解我怎么知道我是会公报私仇的人呢?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即使分手我还是很欣赏他的才华,何况他努力了那么多年。”她语气中有不甘心,也有些酸楚。

“本来我们分手的事处理得很简单,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要,我想既然这样还计较什么呢?只能怪他那天带你去和几个朋友吃饭,消息传开了。我爸爸听说了非常生气,圈里其他人知道我们不在一起,很多事情都要难办得多。”我跌坐在床上,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张岸在厨房叫我,“吴涯,排骨汤里要不要放粉丝?”这些天他抽烟越来越凶了,我在隔壁时常透过窗户看得到他的身影,很晚了还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好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已经很久没有拍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有一次被路菁菁看到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标志车行拍汽车杂志。

这个有大志向的男人,他的人生应该慷慨激昂,他是应该做大事的人,怎么被困在巴黎变得渺小了?

床边的照相机蒙了薄薄的灰尘。

我在自己的手机上记下了一串号码,我对她说,我再想想。

我端着碗坐在窗边,夜色浓重,看不到远一些的地方。我安静地回忆着和张岸的几句对话。

“张岸,不如我们私奔吧。”

“好,你说去哪儿?”

“就去巴黎好了。”

“好,就去巴黎。”

当时的我靠在他肩膀上随地铁颠簸,不知道哪儿来的那许多勇气。想要放弃很多东西跟随他,海角天涯。那些漂亮衣服、名牌香水、安定的生活以及亲爱的人们,都放弃,都不要了,只跟随他。

而如今这些勇气一点一点变成一个中空的泡泡,要私奔,到哪里去呢?

碗里是他煲的汤,温热的香气一阵阵飘出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张岸从厨房走了出来,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个勺子。

“尝过了吗?好不好吃?”他总是这样问我,实际上他知道答案总是一样。我总是对他笑着说好吃,要他尝一口。

这是一个不安宁的夜晚,我打开电脑,收到安弟的信。里面只有一句话,我去西安了。

我没有想到,她真的去了。从南到北,从她的家乡重庆到满是羊肉泡馍的西北城市,她真的去私奔了。

安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曾经在一个论坛里写字,互相看对方的文章。我常常觉得她就是另外一个我自己,甚至我看过她的照片,我们连五官都长得很相似。

当人长大以后,长时间的陪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们在电脑的两端,看着对方,走过一段又一段感情。互相陪伴,并且乱出主意。

我们每周写一封信给对方,也不寄出去,只是写下不愿意对别人说的一些话当做日记。

大概是两个月之前,她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吴涯,我遇到一个人,我想我是爱上他了。那时候天气还很热,我想象得到她在有一只狗的家里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用两个手指打字的景象。她总是在吃东西,这个习惯也和我一样。

她所说的那个人,是最俗气的网恋。

前因后果都没有,她只是写来几句话,双方父母都反对,辞掉工作,瞒着父母,背井离乡,我去了。

与其说,我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间私奔,不如说我没有料到她的勇气。

她还说,“私奔”这个词好俗气,可就是有人前赴后继。

我回信,安弟,那么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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