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虽然发生在院子里的一幕只有除我以外的三个人看到,但当我走进礼堂的时候,马上感觉到仿佛已经人尽皆知。已经是下课时间了,走廊里还是聚集着很多人,他们要么准备去自习,要么准备补考。他们都极力避开我的眼神,装出没有窃窃私语的样子,但是他们实在太不会演戏了。有些人看到我便马上抿着嘴挤出笑容,有些人一看到我就立刻扭头转移视线。这简直棒极了!

和克里斯蒂不能通灵,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我能感觉到莉萨此时正在图书馆,或许这是个不错的线索。在我赶往图书馆的途中,一个人从背后喊道:

“你做得有点过分了,不是么?”

我转身看到雷恩和卡密勒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如果我是一个男生,最恰当的回应可能是:“你指和你的老娘?”但我不是男生,并且我不是一个不懂分寸的人,因此我只是说道:“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雷恩快步走了过来,说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就是克里斯蒂那件事。听说斯坦袭击你们的时候,你的反应就像在说‘快,把他抓走’,然后你就走开了。”

“哦,上帝呀!”我低语道。成为所有人的谈资也就罢了,但为什么事情到了别人那里总是变味呢?我说道:“事情不是那样的。”

“是么?那你为什么还被请去见艾尔贝塔了呢?”

这下我已经顾不得什么分寸了,说道:“我不过是没能抵御袭击,你知道么,就和你当时心不在焉没能抵御没什么两样。”

他的脸微红,说道:“不管怎么说,最后我也加入战斗了。我没有失职。”

“这和如今我们所说的‘遇难’有什么两样么?”

“最起码我不像某些饶舌的怨妇,连抵抗都没抵抗就放弃。”

和迪米特里聊完以后,我的情绪刚刚稳定,现在顿时又火冒三丈。仿佛一只不断升温的温度计,马上就要爆炸。“你知道么,在指责他人以前,你最好做好自己的保护工作。”说完,我向卡密勒点点头。她一直沉默不语,但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字字在心。

雷恩耸耸肩道:“我可以两者兼顾。有肖恩的爸爸在,前方一路坦途。没有障碍,小菜一碟。”然后拍拍卡密勒的肩膀说道:“她很安全。”

“校园不是问题,可是到了外面,当你面对真正的血族怕是不会这么轻松了吧。”

他即刻收起笑脸,眼神中透出愠怒:“是啊。听说你在外面也半斤八两,至少曼森那件事是这样。”

取笑斯坦和克里斯蒂这件事也就罢了,还要扯出是我造成了曼森的死亡么?忍无可忍。在人类社会的两年一直是我在保护莉萨的安全。在斯波坎市,是我亲手杀死了两个血族。我是这所学校唯一一个被印上闪电徽章的学员,这种文在护卫身上的符号可以表明曾经杀死血族的经历。我早就知道外界一直在私下议论曼森的事,但是从没有人当面对我提起。我无法想象雷恩等其他人也认为是我造成了曼森的死亡。对此我已经深感内疚了,怎经得起他们再煽风点火。

我体内的温度计终于爆裂了。

我轻快地越过雷恩,一把抓起卡密勒,将她按在墙边。我并没有用力伤害她,但她显然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她瞪大了双眼,我用前臂抵着她的喉咙。

雷恩在我和卡密勒之间左顾右盼,惊呼道:“你想干什么?”我稍稍挪了挪位置,但依然紧紧按着卡密勒。

我得意地说道:“多学习学习吧。有时候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

“你疯了!不准你伤害莫里族。如果护卫发现的话……”

我反驳道:“我很正常。”然后看着卡密勒问道:“我有伤害你么?你感到很疼么?”

她犹豫着,紧接着使出浑身力气拼命摇了摇头。

“你感到不舒服么?”

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向雷恩说道:“看到了吧。不舒服和疼痛可是两回事。”

“你一定是疯了。放开她!”

“我还没说完呢。下面你仔细听好了:危险随时可能降临,它们不光是血族,也或是装成血族的护卫。如果你再不可一世,自鸣得意……”说到这里,我的手臂稍微用了用力,但绝不会影响她的正常呼吸,也不会让她感到疼痛,然后接着说道:“你就容易懈怠,阿里斯沃斯,而这些情况很有可能就会要了她的命。”

“好吧,好吧。随你怎么说。求你停手。”他声音略带颤抖,但仅此而已,“你把她吓坏了。”

“要是让你来保护我,我也会吓坏的。”

这时,一阵丁香烟的气味让我注意到艾德里安的出现。我还看到肖恩和其他几个人也到场观看。其他学员虽然想上前救出卡密勒,但担心会伤害到她而显得不知所措。我知道应该放了她,但雷恩着实惹怒了我,我必须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他看。我必须要让他回到原来的他。事实上我对如此对待卡密勒并未有任何内疚,我相信她也在外面四处散播我的谣言。

“真是有意思啊!我想你已经表完态了吧。”艾德里安以一向慵懒的声音说道。

“那我可不知道。”我尽量以一种既俏皮又充满胁迫的语气说道,“我觉得雷恩还没有领会我的意思。”

“露丝!我以上帝的名义保证,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快放开她!”雷恩喊道。

艾德里安走到我身边,然后站到卡密勒身旁。我紧紧压着卡密勒,几乎没有一点缝隙。但他还是凑近来,我的目光刚好可以直视到他的脸。他还是那副傻呵呵的笑脸,但深绿色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严肃的神情。

“小丫头,放开她吧。事情到此为止。”

我想告诉艾德里安离我远点,告诉他应该是我来宣布事情是否到此为止,但我就是无法说出口。他出面干涉此事,我既感到气愤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放开她。”他重复道。

我的眼睛离开卡密勒,紧紧盯着艾德里安。突然间我对他的话不再怀疑,觉得完全正确。我必须放开她。我放下手臂,向后退了几步。卡密勒长吸一口气,立即向雷恩奔去,躲在他背后。此时此刻,我看到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而雷恩则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雷恩和卡密勒等人渐渐离开了。艾德里安一手搂着我,将我匆匆带往图书馆。我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仿佛刚刚睡醒,走着走着神智渐渐清醒。我一把推开他的手臂,跑到一旁。

我向他喊道:“你刚才向我施了法术,你让我放开了她。”

“我必须那么做。你看起来就快要把她勒死了。”

“我没有,也绝不会那样做。”我一把推开图书馆的门。“你没有权利对我施法,根本没有。”他对我施了强迫术,迫使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这种法术所有莫里族都多少会一些。使用这种法术被认为是不道德的行为,大部分人都无法保证不会带来真正的破坏。灵元素可以增强强迫术的能力,这也使艾德里安和莉萨成为危险分子。

“你没有权利因为自尊受到伤害,就在大厅对一个无助的姑娘发泄情绪。”

“可雷恩也没有权利对我说那种话。”

“我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但如果我对你的年龄判断无误的话,你都这么大了,不应该对空穴来风的谣言大发雷霆。”

“大发……”

这时我们来到莉萨身旁,她正坐在那里学习,因此我没能把话说完。她脸上的表情和内心的情感告诉我情况不妙。艾迪站在离她不远处,靠在墙上环顾整个房间。看到我走来,他顿时瞪大了双眼,但不置一词。

我在莉萨对面坐了下来道:

“嗨!”

她抬眼叹了口气,又看着眼前展开的课本,说道:“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又被留校察看了?”

她语气平缓,彬彬有礼,但我能读出隐藏在背后的情绪,那是一种不满,甚至有些生气。

我说道:“这次没有。只是做些社区服务的工作。”

她没说什么,但心灵感应告诉我她的不满依旧。

这下轮到我叹气道:“莉萨,好吧,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知道你很生气。”

艾德里安看看我,又看看她,最后又看看我道:“我觉得我有点搞不清状况了。”

我说道:“那很好!你来搞砸了我的事,又说自己搞不清状况。”

莉萨问道:“什么事?”她气嘟嘟的脸上又增添了几分困惑。

艾德里安不依不饶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向莉萨点点头道:“告诉他!”

“他们考验露丝,结果她没有采取行动保护克里斯蒂。”说着她气不打一处来地摇了摇头,然后充满责备地看着我,接着说道,“真不敢相信你对他依然心怀不满,居然做出这种事来。真是太不成熟了。”

莉萨居然和那些护卫一样,对我下这样的结论。我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听他们七嘴八舌已经听够了,我的回答是一样的。”

她坚持问道:“然后呢?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在那里踟蹰不决。虽然我不希望艾德里安和艾迪听到我们的谈话,但我的踟蹰并不是因为他们,情况要复杂得多。

迪米特里说得没错,我有可以信任的人,其中两个我无条件信任:他和莉萨。我已经向他隐瞒了。我要不要……能不能也对她隐瞒呢?尽管莉萨此时对我心怀不满,但我毫不怀疑莉萨会永远支持我。和面对迪米特里时一样,我对说出自己的经历心存顾虑。也和面对他时一样,我又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不是疯了就是无能。

心灵感应的纽带让我感觉到莉萨内心的纯粹和清醒。没有半点浑浊、阴郁或愤怒的迹象。但又仿佛隐隐涌动着什么,是轻微的混沌。抗抑郁药在她体内发生作用需要一段时间,停止服用后也需要时间才能彻底清除出体内,可是她的法力已经开始恢复。我又想起遇鬼的那段经历,回想着曼森悲伤、若隐若现的身影。我该向她从何说起?她一直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此时又极力控制自己的法力,我怎么能对她说出如此蹊跷和不可思议的事呢?

我觉得不能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特别是我突然想到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对她说。

我终于说道:“我吓呆了,很傻。我对自己太自信了,谁知斯坦突然……”说着我耸耸肩,接着道:“不知道,就是无法反抗。很……很丢人,尤其是在他面前。”

莉萨仔细打量着我,想要看出我是不是在说谎。看到她对我这样不信任,我心里隐隐作痛。但是,我的确是在说谎。正如我对迪米特里所说的,只要我愿意,就一定会把谎话说得天衣无缝。莉萨根本看不出来。

她怔怔道:“要是能看透你在想什么就好了。”

我说道:“行了吧!你了解我,你觉得我是那种人么?我会故意丢下克里斯蒂,让自己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就是为了报复自己的老师?”

她终于说道:“不会。你要是真那么做,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

我嘟囔道:“迪米特里也是这么说的。真高兴所有人都这么相信我。”

她应道:“的确。正因如此,事情才会这么奇怪。”

我又摆出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道:“我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啊。我知道难以置信,连我自己也很意外。但我想这一切都是必然的。这世界可能就需要这种命运的安排才能平衡发展,否则让一个人无所不能也太不公平了。”

谢天谢地,艾德里安一改常态,在那里安静地看我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像在观看一场网球比赛。他微微眯缝着眼睛,我怀疑他在观察我们的灵光。

莉萨眨了眨眼睛,还好刚才的怒气有所减缓。她是相信我的。这时,她看着我的眼睛突然移向了另外一个人。我能感觉到她欢欣雀跃的心情,一定是克里斯蒂来了。

他拉过一把椅子道:“我忠实的贴身保镖回来了。”说完看着莉萨道:“你弄完了么?”

她反问道:“弄完什么?”

他将头凑近我道:“对于她把我丢到奥托那一群高手中的事,好好教训她一顿。”

莉萨脸颊一阵绯红。她已经为刚才的行为感到尴尬了,现在我的解释又无懈可击。克里斯蒂脱口而出的话一语中的,让她更觉得无地自容。

“我们正在谈论此事,仅此而已。”

艾德里安伸了个懒腰,又坐回到椅子上道:“我觉得什么都搞明白了。这就是一场骗局,不是么?就是因为我总说你是我的护卫,因此想给我点颜色瞧瞧。你以为自己假装不称职,我就不想让你做我的护卫了?可惜这一点儿用也没有,没有必要为此置一个人的性命于不顾。”

我感激他没有说出大厅里发生的那件事。雷恩的行为的确过分,但事后我也愈来愈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一切都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不过是个看客。当然,我最近总是看一切都不顺眼。为分配到克里斯蒂身边大发雷霆,为那些护卫的诬陷愤愤不平,还有……

好吧,也许是我彻底爆发的时候了。

“那么……有些事是你们应该知道的。”

四双眼睛,包括艾迪的,都齐刷刷看向我。

莉萨问道:“什么事?”

反正怎么都不好说,我索性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维克托·大什科夫并未因对我们的所作所为而被判罪,他只是被关了起来。大约下周,他就要接受正式的审判了。”

一听到他的名字,莉萨和我的反应一模一样。先是感到一阵震惊,继而是无尽的恐惧,脑海中闪现出一幅幅画面。维克托用卑鄙的伎俩让莉萨怀疑自己的神智是否清醒,他的手下对莉萨施以难以忍受的折磨,克里斯蒂被维克托的猎犬撕咬后血肉模糊的躯体。她在桌上紧紧握着拳头,骨节暴起。克里斯蒂无法像我一样感受她的心理,他并无此必要。他握住她的手,她几乎并未察觉。

“可是……可是……”她深吸一口气,平稳住自己的呼吸,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怎么能不判他有罪?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都亲眼目睹……”

“是法律的问题。他们应该给他一次上诉的机会。”

她感到一阵困惑,接着和我昨晚面对迪米特里时一样,渐渐意识过来,说道:“那么……等一下……你是说他们有可能判他无罪?”

我看着她惊恐的大眼睛,没有勇气向她开口,但显然我脸上的表情令一切不言自明。

克里斯蒂用拳头在桌上重重一击道:“真他妈混蛋!”他的怒气引来其他桌上几个人的目光。

艾德里安说道:“这就是权势。掌权的人可以不按常规办事。”

莉萨喊道:“可他差点要了露丝和克里斯蒂的命!他还绑架了我!这还有什么问题么?”

莉萨的恐惧、悲恸、怒气、愤怒、困惑和无助在整个房间回荡。我不希望她又陷入那些灰暗的情绪中,强烈渴望她能再次恢复平静。她逐渐恢复了平静,可是却轮到我开始气愤了,仿佛雷恩再次出现。

艾德里安道:“我相信这只是一种程序。当所有证据都齐全了,可能就不会再有争议。”

我恶狠狠地说道:“你说到点子上了,他们不会找到所有证据的。他们不让我们出庭作证。”

克里斯蒂喊道:“什么?那谁去作证?”

“那些当时在场的护卫呗。显然他们不相信我们会保持沉默。女王不希望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她最钟爱的贵族之一犯下这等错事。”

我这么污蔑贵族,莉萨似乎并不介意。我接着说道:“可就是因为我们,他才会接受审判。”

克里斯蒂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仿佛维克托就在图书馆,说道:“我去把这件事摆平。”

艾德里安道:“好。我敢打赌,你一把门踢开,他们就会马上改变主意。把露丝也带上,你们会让他们尝到你们两个的厉害!”

“是么?”说着,克里斯蒂紧紧捏着椅背,怒气冲冲地看着艾德里安道,“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莉萨刚刚平静下来,现在又动摇起来,问道:“要是维克托无罪释放,会不会再来找我们?”

我说道:“要是他无罪释放,我敢保证他不会得意太久。”

艾德里安道:“你要小心哦。”他的语气像是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接着说道:“就是你也无法逃避贵族的暗杀。”

我告诉他我会先下手为强,这时艾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露丝。”

多年训练练就的敏感让我立刻抬头注意到他并看到一切。埃米尔走进图书馆扫视所有护卫学员,并作着记录。我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到离艾迪不远的位置,这样能更好地看到克里斯蒂和大部分图书馆。该死!我不得不承认雷恩的话是正确的,从刚才在大厅里斗殴到在这里谈论维克托的事,我完全忽视了自己的职责。即使没有看到曼森,我也会不及格。

埃米尔没有看到我在这里和一群人聊天。他经过我们身边时,看了我们几眼,作了一些记录,便去巡视图书馆其他地方。我如释重负,努力克制自己的紧张情绪,可怎么也无法镇定下来。尽管莉萨和克里斯蒂就维克托审判的事大发雷霆,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感觉昏天暗地。我想亲自出庭,想大声呼喊,把我心里的愤懑宣泄出去。可是这对护卫而言可望而不可即。我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莫里族,自己绝不能随心所欲。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护卫心中的格言:一切以他们为重。

  可我开始为这条格言感到心烦意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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