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学院的大部分违纪问题都归可洛娃校长负责。她对莫里族和拜尔族一视同仁,而且她的惩戒手段与众不同,屡试不爽。她既不严苛也不手软,对学生的违纪行为严肃认真,处理方式得体。

但是,有些违纪问题却超出了她的管辖范围。

由学校的护卫召集起一个纪律委员会并非先例,但却十分罕见。除非你做了让他们大为恼火的事,否则他们是不会如此大动干戈的。比如,故意陷害莫里族,或者被认定为故意陷害。

“上一次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气急败坏地说。

我坐在一间护卫会议室里,面对着一群委员会委员。他们是艾尔贝塔、埃米尔,以及学校少有的另一个女护卫,瑟拉斯特。他们在一张长桌前坐定,一副气势凌人的样子。而我则单独坐在一把椅子上,弱小无助。其他一些护卫也前来听审,还好没有同学在场,不用看到我如此窘迫的下场。迪米特里也在现场,他不是委员会成员,我想他们恐怕是担心作为我指导老师的他会对我网开一面。

“哈瑟微小姐,相信你一定十分清楚,我们简直难以相信你的所作所为。”艾尔贝塔表情严肃地说道。

瑟拉斯特也点头附和道:“奥托护卫亲眼所见,你拒绝保护两位莫里族成员,其中包括你理应保护的搭档。”

我争辩道:“我没有拒绝!我……我是保护不力。”

“那不是保护不力的问题!”在一旁听审的斯坦发话了。他看了看艾尔贝塔,希望获得继续说下去的许可。“我可以继续说下去么?”他问道。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接着对我说道:“如果你出面阻止我,或者攻击我,但没有成功,那是保护不力。可是你没有出面阻止,也没有进攻,甚至也没表现出一点保护的意愿。你就像尊雕像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此时此刻,我没有理由不大发雷霆。认为我故意任由克里斯蒂和布兰登被血族“杀害”,这想法真是荒谬。但我又能作何解释呢?要么承认自己当时慌了手脚,要么承认当时撞鬼了。任何一种解释都不具有说服力,但是我必须尽最大努力挽回损失。第一个选择让我显得很无能,第二个选择让我显得疯癫,我不愿和其中任何一种情况扯上关系。我宁愿选择“疏忽大意”或“行为不当”。

我语气坚决地问道:“凭什么我没有做好保护工作就要受到这种待遇?雷恩之前也没有做好,但是他为什么就没事?这不就是这次演练的目的么?不就是锻炼么?如果我们都十全十美了,你们何必把我们都栓在这里,早就让我们在外面一展身手了。”

斯坦说道:“你没听我刚才说的话么?”我发誓,当时他情绪激动得额前青筋暴起。当时他恐怕是唯一一个和我一样愤慨的人,至少,他是唯一一个(除我以外)情绪发作的人。其他人个个面无表情,毕竟他们当时没有目击现场。如果我是斯坦,我也可能会把我想得要多糟有多糟。他接着说道:“你不是没有做好,因为‘没有做好’的前提是你采取了实际行动。”

我毫不示弱地反驳道:“那好。我当时被吓呆了,这总算数吧?我面对巨大压力,精神崩溃,头脑一片空白。那说明我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临时慌了阵脚。这对学员来说很正常。”

“对一个曾经杀死过血族的学员来说也算正常么?不太可能吧!”埃米尔发话了。他是罗马尼亚人,俄罗斯口音比迪米特里还要重,但是说话却远不如迪米特里那样客气。

我目视着他,然后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说道:“我明白了。自从我杀了一个血族,就把我当专业血族杀手来看待了?我不能惊慌,不能害怕,是吧?很有道理。谢谢大家。真是公平,相当公平。”我抱着手臂坐回到椅子上。已经没有必要装什么淑女了,我正想好好撒泼,大闹一场呢。

艾尔贝塔叹了口气,身子向前一倾,说道:“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你说过的话,与技术细节无关。重要的是,你今天早上明确无误地说你不愿意保护克里斯蒂·欧瑞拉。事实上,你甚至还说你想让我们明白你是被迫做这件事的,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样做的后果。”天哪,那确实是我的原话。那个时候我脑子出问题了么?她接着说道:“之后,你遇到了第一个挑战,我们就发现你根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我差一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说道:“这就是你们要谈论的问题?你们认为我不保护他就是出于荒唐的报复?”

他们三个人一齐注视着我,期待着他们想要听到的答案。

“大家都知道你根本不会平静地欣然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事。”她不无讽刺地说道。

这一次我终于忍无可忍,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她反驳道:“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自从回到这所学校,可洛娃定下的校规我哪一条没有遵守了?每次训练我都参加,每次宵禁我都规规矩矩。”当然,有几次宵禁是例外,但那是我以大局为重才迫不得已违规的。“我绝不可能因为报复才这么做的。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斯坦护卫又不会把他怎么样,所以我不可能是为了等着看他出事才这么做的。要说这么做有什么后果,恐怕就是像现在这样被你们审问,甚至还有可能被驱逐出实战演练。”

“你很有可能被驱逐出这次演练。”瑟拉斯特不咸不淡地说道。

“哦。”我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这次可是一点儿士气都没了。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良久,迪米特里在我背后说道:

“她说得也有道理。”我的心马上开始怦怦地跳个不停。迪米特里了解我根本不会做那种报复人的事,我才没那么小肚鸡肠呢。只听他接着说道:“就算她真的要反抗或者报复,也不会以这种方式。”他的意思是我至少不至于这么小器量。

瑟拉斯特双眉紧蹙,说道:“是的,可是今天早上的事……”

迪米特里这时走到我椅子旁边,有他坚强的身躯站在我身边,我顿感踏实。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秋天我和莉萨刚回到学校的时候。那时可洛娃校长差一点勒令我退学,是迪米特里站出来为我说话我才得以留下的。

他说道:“这一切都是你们推测出来的。不管这件事看起来嫌疑多么重大,你们还是无法拿出确凿的证据。而把她驱逐出演练,实际上就是毁了她的学业,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这的确有点过分。”

委员们立时陷入沉思,我开始注意艾尔贝塔的神情,在这里是她说了算。我过去一直很欣赏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虽然为人严厉,但是赏罚分明。我希望这一次她还能做到这一点。她示意瑟拉斯特和埃米尔向她靠近,他们三个人开始秘密商谈起来。接着艾尔贝塔做出决定似地点点头,其他两人便坐了回去。

“哈瑟微小姐,在我们宣布结果以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想说什么?是的,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比如我根本不是无能,我是这里最优秀的学员之一;我的确看到斯坦并且马上就要予以回击。我最想说的是我真不希望这个耻辱被记录在案。就算我幸免不被驱逐,这次考验也只能得F,这将影响我的总体成绩,继而影响到我的前途。

但还是那个老问题,我有选择的余地么?告诉他们我撞鬼了?那个鬼曾经对我有过爱慕之情,后来很可能是因为对我的感情才丧命的?我依然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切。第一次我可以用精疲力竭做解释,但是第二次呢?我已经看见过他,抑或是它两次了。他是活生生的人么?我的最高理智告诉我不是,可是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如果真的是他,就算我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一定会认为我是疯了。在这一点上,他们很有可能是对的。在这里,我不可能取得任何胜利。

“没有。帕托夫护卫。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祈祷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谦恭。

她谨慎地说道:“那好。以下是我们做出的决定--幸好有巴利科夫护卫出面维护,否则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了,你有提出异议的权利。你可以继续留在演练中,继续保护欧瑞拉先生,但是对你会有一个考察期。”

“好的。谢谢!”我说道。在校期间,我经常受到“考察”的处分,这不算什么。

谁知她接着说道:“你依然没有被解除怀疑,因此每周必须从事一天的社区服务。”

我又一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道:“什么?”

迪米特里用手按住我的腰,手指温热而有力。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坐下!适可而止。”把我拽回到椅子上。

“如果这周有问题的话,我们可以从下周开始,然后往后顺延五周。”瑟拉斯特以警告的口吻说道。

我坐在椅子上摇了摇头道:“刚才非常抱歉。谢谢。”

审问结束,我只感到心力交瘁,深感挫败。这真的才是第一天么?我深信演练还没开始时欣喜若狂的心情已经是几周以前的事了,绝不是今天早上。艾尔贝塔让我去找克里斯蒂,但迪米特里问她是否可以和我单独聊一聊。她没有反对,显然是希望他能帮助我改邪归正。

房间里的人都走光了,我以为他会坐下来和我慢慢聊。结果他却走到一张小桌子前,上面放着饮水机、咖啡等饮料。

“想来点热巧克力么?”他问道。

这句话令我颇感意外,我答道:“好的。”

他将四包速溶热巧克力倒入两个塑料杯中,加入开水。

“每次放两包巧克力是我的秘诀。”就在杯子快倒满时,他说道。

他递给我一杯,还拿给我一根搅拌匙。接着,他向房间的一扇侧门走去。我自觉应该尾随其后,便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走了过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天哪!”

我刚一跨出门,立刻置身于一个通体透明的玻璃阳台内,里面摆满了茶几。我真没想到会议室外面竟是这番景致,可见那些护卫们是在这个楼里共商学校事宜的。这里基本上不准护卫学员进入。我也真没想到这栋楼附近居然是一座花园,刚好可以从这座阳台上看到。我想象着夏天在这里只要一推开窗,就满目绿意盎然,暖意融融。而此时此刻,困在这样一个结满霜花的玻璃罩内,仿佛置身冰宫。

我和迪米特里各用手拂去一把椅子上的灰尘,然后面对面坐了下来。冬天这里显然经常被闲置,由于四周封闭,比外面要暖和,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供暖设施。空气微寒,我只好捂着杯子取暖。我们两人缄默不语,只听到我吹热巧克力发出的呼呼声。他早就将自己那份一饮而尽,他杀的血族不计其数,这点热饮根本不在话下。

我们坐在那里,沉默在一点点蔓延。我透过杯沿仔细打量着他。他并没有看我,但我清楚他知道我正注视着他。一如往常,我总是首先被他的外表所吸引。他那柔软漆黑的头发总是被他不经意地撇在耳后,束在脖子后的辫子总是略显凌乱。他那棕色的眼睛既散发着柔情,又透露出粗犷。我发现他的双唇也同样是柔情与粗犷并存。大事当头时,他的嘴唇会变得平坦坚硬;心情放松时,比如亲吻或微笑的时候则会变得柔软多情。

但今天,让我如此着迷的不光是他的外表,只要他陪在我身边就足以让我感到温馨和安全。在我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他来为我释怀、为我解忧。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得不做哗众取宠的事,不得不装出妙语连珠的样子。但是要成为一名护卫,我就必须戒掉这种习惯,因为更多的时候它需要的是沉默。然而,和迪米特里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只是我自己。我不必取悦他,不必编造笑话,甚至不必笑脸迎面。只要在一起足矣,彼此陪伴时的舒心惬意足以令人忘却自我,意醉神迷。我长吁一口气,将巧克力一饮而尽。

他看着我出神的眼睛,终于开口道:“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会被压力摧垮的。”

他的语气充满不解,毫无责备之意。我这才意识到,此时他并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学生,而是对我平等相待,他只想知道我今天到底怎么了,毫无训导或惩戒之意。

正因如此,当我不得不对他隐瞒实情的时候,我的心情简直糟透了。

“当然会,除非你相信我是故意放任斯坦‘袭击’克里斯蒂的。”我边说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杯子。

“我当然不会相信,从来都不相信。我知道你对这次的分配结果很不满意,但我从来没有怀疑你会因此而进行报复。我知道你不会把个人情感带到工作中。”

我再次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对我的信任和信心。我说道:“是的,我不会。我当时是很生气,现在也还心有余悸。但是,既然我说过接受任务,就一定会努力完成,而且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以后,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他。事实上,我觉得他和莉萨很般配,也很关心她,所以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和他只是有时会发生矛盾,但是我们曾经配合默契,一起战胜过血族。今天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想起这件事了呢,觉得为这次分配而争论不休真是愚蠢,当时就决定一定要努力地完成任务。”

我本没打算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但是能把郁结在心中的话倾吐出来着实畅快。况且迪米特里脸上的表情让我有一吐为快的冲动,什么话都想说。

“那之后呢?斯坦那件事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我马上避开他的眼神,摆弄着手里的杯子。虽然我不希望向他隐瞒什么,但这件事实在无法说出口。在人类世界,吸血鬼和拜尔族吸血鬼都属于传说或神话,是吓唬小朋友的睡前读物。人类并不知道我们切实存在并且在同一个地球上生活。然而,我们虽然真实存在,并不意味着书里面的其他超自然生物也存在。我们深知这一点,因此对于那些我们也不相信其存在的生物,也会有关于他们的睡前故事,比如威尔威狼人、博迪人和鬼魂。

在我们的文化里很少有鬼魂的概念,因此恶作剧也好篝火故事也罢,总是很少有关于鬼魂的素材。万圣节那天自然会讲鬼故事,一些传奇故事甚至流传久远。但是现实生活中绝对不可能有鬼魂。如果你死而复生,那你肯定是血族。

至少从小到大别人都是这么教我的。现在,我确实也无法解释所发生的一切。看到曼森很有可能是我的幻觉,而不是鬼魂,但那就意味着我的精神可能出现了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担心莉萨的精神状态,谁又能肯定出现问题的人不会是我呢?

迪米特里依然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的解释。

“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我想得好好的,就不知为什么搞砸了。”

“露丝,你太不会撒谎了。”

我抬头看他,说道:“不,谁说我不会撒谎。我这辈子撒过很多善意的谎言,没人不相信。”

他微微一笑道:“我相信。可是你过不了我这关。第一,你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第二……关于这点我也不好说,只是直觉。”

该死。他对我有直觉。他可真是太了解我了。我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背朝着他。通常我总是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但现在我不能再和他待在一起了。我讨厌撒谎,但我也不愿意说出实情,于是我只能离开。

“很感激你这么担心我。但是说真的,我没事。我就是把事情搞砸了,对此我感到很窘,抱歉你对我那么用心地训练,到头来还给你蒙羞。但是我会振作起来的,下一次斯坦一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还没听到他站起来,他就突然站到了我背后。他将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整个人在门口却动弹不得。他的手就放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用力拉我回去,但是,那只手却是全世界最有力量的手。

“露丝,”他说这话时,脸上一定没有任何笑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撒谎,但我知道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果出了什么事,并且你害怕告诉别人……”

我旋即转身,刚才放在我一侧肩膀上的手此时已在我的另一侧肩上。

我哭着说道:“我没有害怕。我有我的原因,相信我,斯坦那件事真的没什么,真的。那些只不过是他们夸大其词的蠢话罢了。别为我难过,也别为我操心了。这件事的确很糟,但是我能够坚持下去,我可以接受这次失败。我会处理好所有事情的,也会照顾好我自己。”我拼尽全力让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今天究竟是怎么了,竟会如此离奇疯狂?

迪米特里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脸上写着从未有过的表情。我猜不透那表情的含义,是生气还是不同意我的说法?我无从分辨。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略微紧了紧,继而松开了。

他终于开口道:“你不必一个人承担一切。”他仿佛话中有话,但还是猜不透。是他一直对我说要坚强。我真想一头扎进他的怀抱,可是我不能。

我忍不住笑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请你跟我说实话,如果你遇到了麻烦,也会跑到别人那里求助吗?”

“那不一样。”

“同志,请回答我的问题。”

“别那么称呼我。”

“请别回避问题。”

“好吧,我会尽量自己解决。”

“这不就是了么。”我将肩膀从他的手下抽开说道。

“但是在你的生活里,有很多人值得信任,他们关心你,情况会很不一样。”

我吃惊地看着他说道:“难道没有人关心你么?”

他眉头紧蹙,像是在重新考虑措辞,说道:“是,在我的生命里遇到过很多善良的人,他们的确很关心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够信任他们,什么事都和他们说吧。”

我和迪米特里之间的尴尬关系常常让我无法看清他的生活,很少能去想像他背后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在学校他受人尊敬,老师和学生都知道他是这里最勇猛的护卫之一。就是在校外遇到的其他护卫,也都对他敬重三分。但是我不记得他在任何社交场合出现过,貌似也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除了自己喜欢的同事以外。和他最谈得来的人是克里斯蒂的姑姑塔莎·欧瑞拉,她曾经来学校探望侄子。他们是老交情了,但是既便如此,她一离开学校,迪米特里也没再和她联系。

迪米特里几乎独来独往,休息的时候就沉浸在牛仔小说的世界。我也时常感到孤独。但事实上我身边几乎总是围着一大堆朋友。自从他做我的老师后,我总是容易片面地看问题,而他总是能带给我什么,无论是建议还是教导。但是我也带给他一些东西,至于是什么很难确定,也许是一种和别人的联系。

“你信任我么?”我问道。

他犹豫片刻,说道:“信任。”

“那现在就请相信我,这次不要为我费心了。”

  说完我便走开了,他没再说什么也没有挽留。穿过刚才我接受审讯的房间,我来到这栋楼的主要出口,将手里的杯子扔进了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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