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与“天下”的博弈(2)

比较一下中日两国对“国”的不同理解,是件有意义的事。两者最大的差异莫过于:前者是笼统宽泛的,后者是确定无疑的,由此反映了中日两国不同的国情与历史文化背景。

在中国传统的观念中,“国”只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在“国”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天下”。这与中国幅员辽阔、多民族共处和册封体系中的宗主国身份有很大的关系。因此,如果说古代中国是一个“国”的话,那么它就是一个由许多国组成的“联合国”,类似今天的美利坚合众国。

从世界和平的角度看,中国人的爱国主义,最容易上升为国际主义、人类主义,因为它最不排外。孔夫子早在两千年前就主张:“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是何等的胸怀!中国的知识分子都信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甚至连普通的百姓都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受制于这种文化心理,近代以降,即使是在严峻的民族生存危机下,极端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在中国始终没有形成气候,而国际主义却大行其道。五四时期,中国激进的知识分子,甚至将爱国主义当做一种反动的意识形态进行批判。

这种根深蒂固的天下意识,对中国人现代国家意识的形成无疑是一种障碍,加上中国内部存在诸多不安定因素(如军阀混战、种族冲突、中央与地方的矛盾之类),更使中国人的现代国家观念迟迟得不到确立,故而缺乏凝聚力。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被外国人称为“一盘散沙”,就是这个道理。然而,时代毕竟进入了现代,中国必须成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否则连“球籍”都难保,而要完成这个历史使命,不能没有爱国主义的支持。中国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文化传统,也赋以这种爱国主义合理的依据。千百年来,一种无形的文化向心力总是把全体中国人拢聚到一起,两条贯流中国全土的大河--长江和黄河,决定了中国必须是一个统一的大国,否则,一旦洪灾发作,没有力量能够对付。惟其如此,历史上绝大部分时间里,中国是一个大一统的集权国家。客观地看,大一统也有它的好处,能够集中力量解决重大的灾难,对付突然的事变,做一些小国想做也无法做的事情。具体到个人,最实际的爱国,莫过于从自家做起,从脚底下做起,因此中国人的爱国,首先是爱族、爱乡。华侨在海外发了财,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家乡,慷慨地捐款,办学校、建医院。孙中山当年感叹:中国人“有爱族、爱乡之心,而无爱国、救国之心”。其实,正是这种爱族、爱乡,构成了传统中国人爱国的特色。

然而,在历史上的非常时期,爱族、爱乡常常与爱国发生抵触,甚至尖锐地冲突,这是令中国人最感悲哀而无奈的事了。历史上引狼入室的事情屡屡发生,吴三桂、汪精卫一类的人不绝如缕,而且还有种种奇怪的理论,从最激进的革命思想,如陈独秀在《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中那段著名的话--

若中国之为国,外无以御侮,内无以保民,不独无以保民,且适以残民。朝野同科,人民绝望。如此国家,一日不亡,外债一日不止,滥用国家威权,敛钱杀人,杀人敛钱,亦未能一日获已。拥众攘权,民罹锋镝,党同伐异,诛及妇孺,吾民何辜!遭此荼毒!“奚我后,后来其苏”,海外之师至,吾民必且有垂涕而迎之者矣。若其执爱国之肤见,卫虐民之残体,在彼辈视之,非愚即狂。

到最陈旧的观念,什么“攘外必先安内”、“远交近攻”、“宁赠友邦,不与家奴”之类,都表明了国家观念在传统中国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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