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8:45,
同一天
在生命的这一刻,孩子们在惊恐地张望,我在想自己该怎么办、怎样说。让他们知道爸爸的痛苦?或者干脆不说?我应不应该按孩子们能理解的方式说话?告诉他们,昨天爸爸是怎么坐下来,然后告诉我他相当难受,憋屈得慌,他的公司完全破产了;我们就要债台高筑,我们的积蓄就要随风而逝;我们就要失去自己的房子,这幢我们亲自精心建造的房子--孩子们的书架都是量身定做的,恰好能搁下他们的玩具马、玩具车、积木和拼图;我们就要失去自己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有我们的狗、马、猫、鱼,还有我女儿心爱的宠物鼠。
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如何才不透露他说过的真相,几个月来他首次直面我而说出的真相。他说,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之后,他需要独处一下,然后再想想是否要给自己的脑袋送颗子弹。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继续爱我,甚至于是否爱过我。他说,他无法相信自己真的知道如何去爱。
最后这一点,我从没有想过,而他却无时或忘--他一直在怀疑自己爱的能力。
而我,并没有怀疑他爱的能力。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是这种爱的见证者和受惠者。但他既然这样想,肯定有了心结。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最低潮期,那时候我是怎样的?我怀疑过自己爱的能力么?也许。但我发现,只要进入到造赐的状态,特别是能造美赐美的时候,我几乎马上又能找到对自己的爱,还有对周围世界的爱。
造美赐美,这是我一生都珍而重之的信念。我的母亲、母亲的母亲……将这个信念传承给了我。她们都知道美是什么,那就是好的事情。她们将这些教给了我,眉宇之间都流露着郑重其事。这不是什么装腔作势,这是审美意向和家族荣耀,这是传统,这是代代相传的珍贵遗产,这就像是瓷器、水晶以及纯粹意义上的接力棒。
如果只有我们一家子,这还算不上一脉相承。这种信念其实是原则和意志的一种缓慢演化,从“五月花”号(Mayflower)发现美洲大陆,一直到独立战争、南北战争、家居年代,等等。大家真应该看看我摆在书架上的那摞《圣经》,最老的版本可以追溯到16世纪。大家可以看看那么多的精美蕾丝花边,那都是年轻女孩亲手为自己缝制的嫁妆。还有那些茶具和纯银家什,它们会勾起烧烤、面包圈、肉汤之类的回忆。尽管这些和我的蒙大拿生活没什么关系,但它们确实是我孩童时代的美好回忆,我爱它们。而现在,我仍然爱它们。
对我而言,这些东西已经不仅仅代表着美,它们更代表了安全。如果床边那熠熠生辉的银瓶中插满了杂交茶香月季,如果桌子上能摆放法国利摩日最好的瓷器、美国斯特本最好的水晶、爱尔兰最好的亚麻布,那么我就可以相信,我小小的世界是和谐美满的,这里至少有玫瑰香味的睡眠,至少有铮亮的餐具簇拥着我的家人。
在蒙大拿,在家里园外,我尽其所能地重复着这样的美,而且事实也让我相信,自己已经足以告慰那些先辈们的在天之灵。不过,在蒙大拿呆了15年之后,我也看到了一种新的美。徜徉在自然中,我张开眼,寻找这样的美。一块心形的石头是美的,它的美不亚于手绘的心形瓷质雕像。一小片鲜绿的苔藓也是美的,它就像是一块雪尼尔丝绸。自然的美感动着我。我在这里生活得越久,就越能感受到那神奇的美的“造物主”(或者诸如此类的其他称谓?)。
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美是非常主观的,这是多么奇妙啊!确实如此,美主观存在于观察者的眼里,这个事实带来了无尽的希望。我不关心别人是怎么看待美的,我只关心美确实是可看到的、可造赐的。美是我很重视的东西,我郑重地将美传递给我的孩子。我们在造美赐美,我们也因此而不断靠近造物主。我们在享受美,也就是享受最好的“封地”。在这种靠近神明的过程中,我们创造、享受着自己。美没有与我们割裂为二,美也不会让上帝和你我各自为政。也许,这就是真实的生活。要去爱,要成为真正的自我。而这,就是我丈夫失去的东西,他正因此才感觉到不再爱我。 我希望孩子们沐浴着美的阳光,就在今天。
但是,最痛苦的地方在于,现实的悖论揭示了他的内心斗争,也从根本上质疑了我不再痛苦的决心。他离家出走之前的话还历历在耳:“我就是想要一个无牵无挂的女人。”
那么,他真的怀疑自己爱的能力吗?还只是怀疑他是否爱我?一想到他的这些困扰,我的脑子也乱了起来。我只想抛开那些美,只想远离他那左摇右摆的心。我心中五味杂陈,酸楚的感觉直接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