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热,所热何来?(1)

“国学”热,所热何来?

外孙女丫丫今年六岁了,暑假照例随妈妈从巴黎回北京度假。因为在家里太腻,所以还是把她送回幼儿园大班去。一天,晚上回来,口中念念有词,像念儿歌一样:“人之初,性本善……”一直念到“苟不教,性乃迁”。只数说着而不知什么意思。忽然她问:“狗为什么不叫了呢?”有一天,口中咕咕哝哝,问她背的什么,她说是:“×××,自己心。”幼儿园卖给她一本书,那书的封面写着:《儿童国学读本?三字经?弟子规》。她背的该是《弟子规》的“首者弟,次谨信”吧。当然小家伙很快就没兴致了,书扔在一边,还是看她的《三只小猪》去了。我由此想写这么一篇短文。

“国学”究竟是什么?似乎没谁说得清楚。从根子上说,所谓“国学”的提出,是同“西学”对立和抗衡的。这一点我从未动摇过。“国学”的一个“国”字已经说明了问题。自清末至如今,所谓“国学”,时兴时废,经过岁月和世事的淘洗,早已没有后劲了。这次“国学”发烧,有人鼓励,有人响应,媒体哄炒,从弘扬民族文化到祭孔尊孔,起孔子于地下,让他跟“国际接轨”,造成四方来朝的声势,于是中学办“读经班”,高等学府办“国学院”,大款、高官趋之若鹜,忙着给自己贴上“儒”家标签。然而,所谓“国学”者何?不过相当于现代版的张南皮“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的“中学”。张之洞以为这样就可以“双美并”了。殊不知那是“并”不起来的。那时的“西学”指的是“洋务派”所说的洋枪洋炮之类的物质文明。民国肇始以来,尤其是五四以后,“西学”的内容便意味着“科学与民主”了,而“中学”的内容却没有变,仍是那些老古董。“中学”改称为“国学”,同“国运民瘼”挂上了钩。于是经史子集,宋明理学,乾嘉朴学都囊括了进去。还有什么呢?这不是同“西学”相对的么?

我小时念过一些论孟,由于彼时的学校教育在总体上是“新式”的了,那些老一套在我脑子里只存零零碎碎的一些语录,在社会上和教育层面,则无论如何时兴不起来了。李大钊早就说过,孔儒碰上西方的工业文明已经败下阵来了。大约在中学时代,我十五六岁,读了些鲁迅、胡适之,幼年念过的论孟就更没有多大地盘了。到四十年代我还不太懂何为政治,但是隐隐约约的脑子里的反封建礼教的意识愈来愈多了。这是我这个年龄的人在那时所共有的。鲁迅劝青年人少读或不读古书,说字里行间挤出了两个字:“吃人”。鲁迅矫枉过正,但说到了骨子里。清代的戴东原说,宋明理学以“理”杀人,那是针对“存天理灭人欲”说的,不可能上升到制度上。鲁迅的“吃人”二字则戳到了旧制度的神经中枢。一九四九年以后,我略懂了些世事。一次看袁雪芬扮演的“祥林嫂”,她在台上凄切反复地喊:“我的阿毛被狼吃了。”最后拿着斧头向土地祠走去,去砍那她捐的“门槛”,那日是除夕之夜,老爷家正鞭炮齐鸣,“祝福”来年。戏剧里的冲突直捣表面上温良敦厚的封建制度。印象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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