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康复的希望日益渺茫,我与他交流的愿望却不可抑制地增长。
入夜我难以入睡,在他房间里溜达,东摸摸,西看看。我想知道他在看什么书,在写什么,在想什么。他的笔记、日记都因搬家捆在一起,还没来得及打开。我发现他进入重症监护室前枕边的读物是《丘吉尔回忆录》。李慎之先生临终前常跟他谈起丘吉尔,他现在为什么也忽然重新拾起因“文革”而中断的《丘吉尔回忆录》的阅读,回到二战的烽火之中?这十二册《回忆录》是他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开罗一家小书店买的,“文革”期间被收缴,“文革”后才归还。我想我还有机会问问他……我在他书桌上看到一个漂亮的红色笔记本,新的。打开发现是他入院前二 八年八月十四日到十一月二十一日期间陆续写的。小楷毛笔,繁体字,还有标题:“给没有收信人的信”。还有一本日记。他在八月十四日那天的日记中写道:“始辟《给没有收信人的信》书册,记所思也。”
这些信是给谁的?不是给我母亲的——她就在他身边。除了最后一封信,也不是给我的。他在向谁倾吐?他希望谁听到这些话?我想象着写这封信时他心里想着谁,写那封信时又想着谁。有时他心目中的收信人可能是不同的、互不相识的朋友。有些信是深夜写的。他透析晚期,周身疼痛,难以入睡,便起身握笔与看不见的人交流。他孤寂么?深夜临窗,孤独是肯定的,但是他不寂寞。他脑子很活跃,眼前很热闹。他想找个人聊天。就像小朋友,孤独了,就叫来他们给自己编出来的小伙伴,跟他玩,跟他聊天。这想象中的小伙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想老爸在书桌前写信时大概就是这样。所不同的是,他想象中的收信人可能都是新朋老友。
他有时会客观、冷静地描述病痛带来的烦恼,但毫无哀怨。刘翔的脚伤、华国锋去世、美俄交恶、金融风暴、奶粉事件都在他关注之列,当然还有他念念不忘的启蒙和他崇拜的康德……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我的,他素描了自己一生的心路历程,说是遗书的提纲。我终于也只看到一个提纲。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走前来得及把想说的话都说了。父亲显然还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话要写。他没有做好这就走的准备。
最后一封信写于二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思路和笔迹还那么清新。六天后,十一月二十七日,他住院。一个月后,十二月二十七日,他走了。
今天他离开我们整一个月。明天是他和小外孙女的生日。
这些信虽然“没有收信人”,但既是信,就是准备发出去的。我还是别再耽搁,赶快把这些信寄出。也许他心目中的收信人能认出自己,给他回封信。
二○○九年一月二十七日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