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没有收信人的信(10)

现在是进入第四次“大转变”的时期了。就是从把西方文明“理想化”转向看作更为繁难的“历史哲学”,而不是把它简单地“模型”化。例如,美国民主、法国民主、英国民主,等等都是由西方文明出发的“摹本”。我晚年想做而可能做不成的问题,就是探索西方文明何以产生出这么多“摹本”。这是一种非常“虚”的问题,不可能研究出什么结果来。我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年纪,脑子里又积存了那么多的东西,做这样事,是最合适也最愉快的了,无始无终,恍恍惚惚,在烟里雾里寻觅快乐。

古今中外,我最服膺的人,只有康德。他使我理解了天下难解之事,也使我了解自己。现在许多人都自诩康德专家,我觉得都只是“专家”而已。我现在已是斗室中的“世界主义”者了,羽化登仙,大概是一个老人最入迷的境界。

最近不出十天以来,身体“陡然”而迅速地衰弱下来,周身像泥捏的一般,才懂得了这叫做“甲状腺旁腺机能亢进”,致使全身骨钙严重流失,不得不坐上了轮椅。我奋斗地想各种借力的办法“站”起来,但都失败了。我这样一个“自尊”的人,不能不动一动都有求于人。这是我自一九九八年开始血液透析以来下的一个关键性“大台阶”。

至于我的“精神状态”么,依然平和如故。身体恶化得这样快而且如此突然,我想到八个字:“临危不惧,遇难不慌。”

以上是我此生四次思想变化的概述。下面是我的三个牵挂。

一是与我“志同道合相互提携”的老伴,将来如何生活?她也已高龄,现在为自己衷情的事业和家中繁重而琐细的事操尽心力,她的心力能坚持多久?

二是我在国外的两个精神寄托:小丰马上五十岁了,真无法想象时光走得这样快。丫丫小宝贝,身心健康,只是想能有机会常看到她。

三是我个人最难说的事,就是在有生之年(还有多长?)修订《欧洲文明》的两本书。最近几年,我又积累不少思想的和资料的资料,我感到我正在向某种“历史哲学”迈步。但是岁不我与,照现在的情况看,很可能做不出什么,终于将是一桩遗憾的个人“牵挂”。

以上可以说是一封“代遗书”的“提纲”,虽说很粗疏,但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既使再增加些细节,也出不去这个“大框框”。我对自己的看法如此而已。

一个星期期间,有时写几行、十几行、几十行,完成了这副“画像”。

  十一月二十一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