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锁头用半块砖砸开的时候,我的命运随着这个箱子的开启而改变了。变得匪夷所思,却不是我想要的荣华富贵。
箱子里是只鞋子,很大的一只鞋子,一只男人的大鞋,鞋上还有几个圆洞。
相信各位看官的记性一定都很好,至少比我的要好。那么,你们就一定会记得我在前面已事先交待过的事情。我说,我在我家找到了一只大鞋子。
那么,现在,当我发现箱子里的大鞋时,你们一定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可是,在发现鞋子的那时那刻,我觉得很奇怪,奇怪极了,简直不可思议。我实在想不通:有谁会把一只不值钱的鞋子锁进铁箱子里,还要宝贝一样费尽周张地埋在地里?
是的,一只鞋子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奇怪的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像你在梦里遇见了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你一定会在醒来时非常地苦恼,你想不明白,一个你明明从未谋面的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大脑皮层留下印记,又被大脑皮层折射到梦里,在梦里和他相见?
这只鞋子究竟暗含着怎样的奥秘?难道仅仅是长辈的一份纪念?
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下意识地将这只大鞋从铁箱中捧了出来,鞋子一落在我手上,我就有意无意地上下掂了一掂——我的感觉明明确确地告诉我,它的重量不对。可以肯定,鞋子里有东西。于是,我将手伸进鞋子,向它的深处探求。
果不其然,在鞋子的最深处,我摸到了一个盒子,一个很小的盒子、檀香木的盒子,就像一个精致的小抽屉。我把盒子拿在手里把玩,一时竟有些爱不释手了。
不过,我虽然得意,却并未忘形。我还没有忘记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么精致名贵的盒子里面,一定珍藏着比包装物贵重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宝物。买椟还珠那个家伙是个笨蛋,我却不是笨蛋,所以我不会只迷恋美丽的包装盒,我更向往里面的瑰宝,于是,我打开了盒子。
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个黄丝绒制成的圆鼓鼓的香囊,被几缕金线捆扎得严严实实。
解开金线,我将开口的香囊倒转,一段黑黑的东西从里面掉落下来。这东西有拇指长短,一指粗细,两头圆润,晶莹剔透。说实话,它给我的第一感觉就像一枚被切割下来的大拇指,一枚透明的大拇指。只是它很黑,像铺设柏油路的沥青一样黑。
我把它轻轻握在手中,顿觉温润至极,光滑细腻,一股幽幽的异香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子,让我片时神清气爽,精力倍增。
那一刻,我虽得意,却未忘形,心里惦记着要马上做一下善后工作。
可是,正当我要把那只大鞋放回铁箱的时候,竟然意外地发现鞋底里似乎写着一些字,凑近细看,原来是类似诗句的十六个字:墨魂香魄,仙缘难求。舍生取义,利在千秋。
奇怪,谁会往鞋里写字?这些字又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问题对于那时年少的我来说,的确有些困难,所以,我思考片刻,便将这十六字丢过一边了。
在我将鞋子重新埋进地下的时候,把那块砸锁的半截砖也顺手放进了大鞋里。
当天夜里,我做梦了,而且是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中,我见到一个人,一个白衣人,他向我提到一座山。
他面目模糊,望着我,笑着说:“待到农历七月三,选胜登临鸡足山;若是风吹云淡时,自有怀中佛光绽。”
说也奇怪,醒来时,这个怪异的梦境竟然像印模一样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十数年来,从未忘记。
事隔不久,我家的房子就被拆了。拆完的时候我回去看过,真是一片废墟,只是露天摆放着一堆堆拆卸下来的门窗和方木,听说连这些东西都已被人用高价买走了。
那天,有几个参与拆迁的工人正坐在废墟上闲聊天。我听见其中一个长得像土拨鼠一样的黑大个儿在那里眉飞色舞地吹牛:“嘿,你们还不知道吧,前天拆房子的时候,我在地板下面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铁皮箱子。你们猜里面装着什么?”
其他几个工人都愣头愣脑地瞎猜:“金子?古董?对了,要不就是藏宝图?”
“去去去,那有啥稀奇的?告诉你们吧,是一只大鞋子,一只男人穿的大鞋子!”黑大个儿得意扬扬地炫耀。
“你可行了吧,我还当是啥宝贝呢。一只破鞋子有啥稀奇的?”几个工人一起在那里起哄。
黑大个儿急了,大声叫着:“你们懂个啥?你想想,他为什么要把一只大鞋藏在地底下,还宝贝似地用箱子装起来?这鞋子一定大有文章啊!而且,你们知道吗?我在那只大鞋里,还发现了一样更出乎意料的东西。我打赌你们一定猜不着!”
“什么呀?”几个听众都呆头鹅一样伸长了脖子。
“你们就猜吧!谁猜着了我给他一百块钱!”黑大个儿更得意了。
这时,冷眼旁观的我冷冷地说了一句:“能是什么?不就是半块破砖吗?”说完,我转身就走,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身后,我能想象得到,那黑大个儿看我的眼神一定像见了鬼一样。
每天晚上,我都会躲在被窝里,悄悄拿出那个“黑拇指”细细把玩。
我发现它黑得非常特别,放在强光下可以看见里面透出幽幽的光芒。而且它越来越香,起初我以为那是因为它在檀香木盒子里放得久了吸收的香气,后来发现不是,它的香味和檀香完全不一样,是那种可以透进你骨头里的香,那味道很熟悉,可我怎么也想不起那是什么东西的香气。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了这股香气的来源。
我们昆明城有个远近闻名的风水宝地,叫黑龙潭,传说潭中有龙,因此得名,而我曾祖父的坟就置在这里。
每年清明这个时候,我们全家都会去扫墓。可我十三岁这年,却在墓地里经历了一场心惊肉跳的噩梦。
当天我们一家刚到山口,立刻就看见我的九叔急匆匆从对面跑了过来,脸上满是焦虑和惊慌,灰着脸对我们说,我们家的墓被盗了。
我们立刻随九叔上山,苍翠的山冈上,再也没有了原来的宁静和清幽,有的只是漫山遍野的尸骨,红红白白,横七竖八。看来,被盗的绝不止我们一家的墓穴,只要是稍微有点凸起的土包都被挖开了。
更为难以置信的是,以前听说盗墓的只会偷些坟墓里的财物,棺木和尸骨轻易是不动的,怕惹恼了死者的阴魂,招来祸患。可是,眼前的惨相却告诉我,今天我们遇到的盗墓人分明是些疯子,甚至可以说是魔鬼。因为,他们连作古的死者都不放过。
山坡上,好多棺材被人从坟里拖了出来,不但丢在一边,有的还被砸个稀烂;有一些新坟,才葬不久,可同样逃不过被掘的命运。
被胡乱丢弃的新坟中的尸体还没烂完,甚至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粘涂在棺材上;暗红的血迹在阳光下是那么刺目,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天哪!是谁说死人的血是凝的?原来埋了数日的尸身竟还有这么多的血水。
不远处松树的树杈上竟然还摆放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黑的脸,黑的唇,风一吹,乱发还轻轻晃动。我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这时,头顶上有几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在来回盘旋,一声声发出嘶哑的怪叫。
我的头皮倏地一麻,这哪里是什么坟场?分明是一个屠场!
“这些挨千刀的!太不是人了!”我大伯悲愤至极地叫骂着。
我更是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我从来没见过死人,没想到第一次见,就见到如此之多。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曾祖父的墓前,眼前一片狼藉。墓穴被人从墓碑处直接挖开,曾祖父的尸骨从棺材里被硬生生拖了出来,仰面朝天,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碎砖散了满地。
一时间,我妈和几个姨妈伯母都忍不住痛哭流涕。而我,在惊惧之余,不经意地一回头,竟发现有一高一矮两个灰头土脸的男人鬼魅一样出现在我们身后。
其中,那个高个子男人剃着光头,五大三粗的身架,穿件灰色外套,里面是一件油污浸染得有些发黑的白背心,下身穿一条土黄色肥腿军裤,脚蹬一双黄胶鞋,瞪着一对牛铃般的大眼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而那个矮个男人年纪稍长一些,可能四十岁上下,穿一身深蓝色土布衣服,脚上也是一双黄胶鞋,上面满是泥巴,瘦得跟老山羊一样,还恰巧留了一撮山羊胡、一对母猪眼眯成一道缝,幸灾乐祸地站着看热闹。
那两个人也不说话,就那么阴魂不散地定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等大家哭完骂完,他们突然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阴阳怪气地问:“要修墓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啊,不管怎么样,这墓总得先修好的。
正在这时,家里最聪明的九叔冷冷地说了一句:“哼!修墓人便是盗墓人。”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原来他们早就在各处等着了,只要谁家的人来祭奠,他们的生意就来了。
真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不仅墓里的东西可以换钱,回过头来还可以靠修墓再赚一笔,更有甚者,一个墓开你个三四次,那你就得修它个三四次。你能不修吗?当然不能。那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啊?狠!真是够狠!这么阴毒的招数他们也想得出来。
修吧,怎么也不能让先人的白骨在这里陪我们聊天吧?于是我们七手八脚将曾祖父的遗体抬回了墓中,这其中也包括我。
至今想起来我都觉得奇怪,当时的我怎么会一点都不觉得害怕,甚至在我妈千方百计阻挡之下,我还是抱住了曾祖父的一条腿。
有钱人家修的坟的确不一样,虽然已过去快七八十年了,曾祖父的尸骨上却还有层弹性表皮,摸上去软软的,若不是墓被盗,我想应该保存得更好。
骨头很轻,我在后面并没用多大的力。送进去的时候我低头看了一眼,惊异地发现曾祖父的脚很大,不是一般的大。
难道说,那只大鞋是我曾祖父的?
修墓人开始干活了,我们也不打算在山上多作停留。对着这么尸横遍野的惨景,我想没人能真正做到平心静气。
于是,大家决定到公园里坐坐。
临走的时候,九叔对那两个修墓人语重心长地说了句:“人哪,不要太贪,有些报应是现时的。”
大家脸上都阴沉沉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我,更是心烦意乱。因为我方才刚刚看过曾祖父的大脚,我猜测很有可能:那个箱子是他埋下去的,那只鞋也就是他的了。可是,那个黑黝黝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走过“四绝”[1]之一的“明墓”,四伯感叹不已,这个我最敬佩的老学究随口叹道:“寒潭千载洁,玉骨一堆香。”
四伯一句“玉骨一堆香”让我一个激灵,说到这个“香”,刚才我抬曾祖父尸骨的时候,就闻到了骨头上的一缕幽香,和我身上的香气一模一样!别人可能不会注意,可我对这种香味却太过熟悉。
如此说来,这个“黑拇指”曾经确实是在我曾祖父身上,而且他肯定天天带着,否则不可能过了那么久那个味道还留在尸骨上!
接下来,九叔和四伯的一段对话更证实了我的猜想。
“你说那些盗墓贼都偷走了些什么?”九叔问四伯。
“我也不大清楚,但是听父亲讲,祖父他老人家到晚年的时候潜心修佛,对身外之物早已视而不见,估计他的墓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确实是有一样东西,父亲说他在祖父临走的时候为其洗身时并没有找到。”四伯犹犹豫豫地说道。
“那究竟是个什么物件?”九叔的眼睛一下睁得老大,他一定认为,凭着家族当时那么雄厚的财力,曾祖父手上一定少不了宝物。
“那时我还不大,只是隐约记得,父亲和我说过,祖父走的时候满屋异香,这种香味平时到他老人家的佛堂前就经常闻到,不过老人往生时那股香气比平日更盛十分,绕梁三日,久久不散。父亲还说,祖父从前曾拿出一块通体黝黑的东西给他摸过,那东西光滑润泽,晶莹剔透,好像自身就带着那种特殊的香味。”四伯好像沉浸在回忆中,喃喃地说。
“那就奇了,既然不在墓中,那一定在家里啊。难道抄家时抄走了?”九叔不解。
“不可能,父亲和我说过,在家中并没有找到那个物件,也许,唉!算了算了,不说了,也许那就是祖父念佛时的物件,并没太大关系,所以父亲也没仔细寻找,太多东西都没了,说这些也没用了。”四伯不想再提往事,往事总勾起他太多伤心。
大家心情都很沉重,因此,也就没了聚会的心情,只是坐下胡乱吃了点东西,便草草收拾,各自散去了。
独独是我,却兴奋异常。原来,我拿到的“黑拇指”果真是宝,虽然我还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它身上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我有此机缘能得到它,冥冥中似乎注定要我去揭开这个谜底。
回到家,我从床底下摸出那个檀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的“黑拇指”因为我长时间失于看顾,看上去光泽暗淡了好多,因此,我决定用清水给它洗一洗。没想到,却洗出了怪事。
我把它放到一个盛满水的小碗里,只见不多时满满一碗水竟已变成黑色!而且是那种浓浓的稠稠的黑,就像一碗墨汁!
莫不成是我的宝贝化了?
大惊之下,我连忙伸手进去一阵乱摸。当我的手再次碰到它的时候,心里的一块大石才算落了地。
还好,它还在。
我将它取出来一看,发现它竟然还是原样,并没有被水溶解掉一丝一毫,反而经水之后,异香更是浓郁,光泽更是润亮!
看着那如墨汁一般的水,我突然惊醒:原来那香气,正是墨汁的香味!
只不过,这种墨香,却比我所闻过的任何墨香更为清新,更为纯正,甚至会勾引着你立刻想去写字。
我是最禁不起诱惑的,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支秃头的毛笔,蘸着黑水在报纸上写了一个“妙”字。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一块永远不会枯竭的宝墨?只听说《天方夜谭》里有个取之不尽的羊皮袋子,却没听说有永远使用不尽的墨。
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为有个人和我说了一句话。
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一个瞎子乞丐。我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赤着一双脚,脚上全是污泥,可他的一只手上却提着一只干干净净的大鞋子。这乞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这只鞋子举到胸前摇来晃去,仿佛炫耀。我定眼细看,不看罢了,一看之下,这只鞋子竟然就是我在家里找到的那只,或许那个包工头后来发现这鞋子没什么价值随手扔了,却被这个乞丐捡了去。
正痴想间,那瞎子竟对我粲然一笑!
难道瞎子能看得见我?
我心中大是疑惑,不禁迈步向他走去。没想到,他竟然开口说道:“呵!好香!”
我大惊,连忙问道:“你说什么香?”
瞎子不理我,低下头去,摆弄着手上的大鞋子喃喃自语道:“檀木盒子带檀香,岂知香中香更香?白绢黑字君莫忘,前人栽树后人凉。”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我猛回头,一辆小车几乎擦着我的身子疾驶过去。那司机不但不说道歉,还狠狠地骂了我一句,不要命啊!
我忍了气没去理他,可再转头时,那瞎子竟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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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绝。昆明黑龙潭有“滇中第一古祠”之称。同时,它还以“四绝”闻名遐迩。所谓“四绝”,即唐梅、宋柏、明茶、明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