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朝换代(五)

那天,由井民部之助正雪退出纪州大人居室后,和有过一面之缘的名取三十郎,以及三浦良介一起,在厢房用饭。

在退下之前,正雪的脑中还存有似是而非的疑问,却不知为何没再多问。

肥后熊本的城主,号称丰臣家第一大忠臣的加藤主计头清正所属的加藤家,和德川家结下了盘根错节的因缘。

无须多言,加藤清正的妻子清净院是家康的养女。

清净院是水野和泉守的女儿,日向守胜茂的妹妹,所以,实际上是家康的表妹。

清净院和清正生下了现在的当家加藤忠广。忠广有两个妹妹,庆长三年(一五九八)年生的大公主嫁给了榊原康胜,庆长六年(一六○一)生的二公主嫁给了纪州的赖宣。

二公主嫁给赖宣时十七岁,赖宣才十六岁。那时的赖宣仍被人们叫做赖将,担任骏府城主。

两人的婚约是在清正还健在时的庆长十五年(一六一○)定下来的。当时清正对此非常高兴,扬言要为这场婚礼花掉三年的收入。

清正当然没能看到这场婚礼,庆长十六年(一六一一)六月二十四日,五十岁的清正溘然长逝。

但是根据他的遗言,公主带到纪州家的嫁妆极尽奢华。根据记录,包括日常的便服,哪样都是不下百两的珍品。因此名古屋城的缔造者清正家公主的婚礼,引起了天下人的关注。除了这些日用品,还有朝鲜王子、大臣连署的贺信,五奉行[1]连署的印信。猩红色卷轴,清正所用的两把大身枪,一把未落款的片镰枪,一面写有《法华经》题目的大旗等,全都作为公主的陪嫁大大方方地送到了纪州家。

赖宣夫人的哥哥忠广更是在她出嫁之前,于庆长十九年(一六一四)迎娶了过继给秀忠做养女的,蒲生秀行之妻、家康的三女儿振姬的长女做正夫人。

所以,现在的加藤家,相比清正而言,德川家的血脉还更浓厚一些。正因为如此,就连纪州赖宣,也是在听到由井正雪无意间说漏嘴的出乎意料的事情之后,才了解清楚状况。

但如此说来,倒也是确有其事的样子。也就是说,加藤忠广的几个儿子仗着和德川家密切的血缘关系,行为专横,肆无忌惮,甚至引起了老中们的注意,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赖宣等由井民部离开之后,立刻唤来付家老安藤带刀直次,并难得地命令他陪同用膳。

“老爷子,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骏河大纳言的传闻啊?”

赖宣漫不经心地问道。年过七十,鬓发皆白的直次马上摇头说,

“老臣一概不知……”

“这样啊。那么,肥后的加藤呢,有没有什么传言?”

“这件事,老臣也只是略有耳闻……”

“哦,略有耳闻……加藤肥后守忠广有什么行为不端的地方吗?”

“回大人。不是当家本人,而是他的儿子,丰后守光正大人有点麻烦。”

“嗯,丰后守是清正的孙子吧。你还有印象他几岁了吗?”

“是……我记得好像是十五岁左右……”

“十五岁就成为丰后守光正,光正的光是受赐于将军,取的家光的光吧。能获将军赐名的人物,怎么还会做出招人嫌疑的轻率举动呢?”

“大人!这件事您就当没听我说过吧。”

“哦?为什么?难道幕府是在秘密调查?这件事可是都传到了市井的兵法师生的耳朵里啦。是这样吧,三十郎?”

此时,在旁边伺候用餐的是名取三十郎。他放下手中的托盘,镇定地回答道。

“是。幕府为了辨明真伪,已经派了密探头领,五千石的中根一岐守正盛前去肥后进行调查。中根一岐守的一位相识,也是楠不传的门人,把这件事告诉了同道场的由井民部。”

到目前为止都还很沉静的安藤带刀,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

“名取三十郎。不要说些无聊的事情玷污了大人的耳朵。大人的正夫人和加藤肥后守可是兄妹啊。”

“是。只是既然问道小人,小人也不能闭口不答。”

“是啊!三十郎你说得一点都不错。”

赖宣伸长脖子,啜了一口朱红杯中的酒,然后豪爽地大笑了一声。

“哈。肥后守也和我们一样,被将军和近臣们密切注意着啊。既然这样,不用骏河大纳言,干脆我们自己和肥后守一起去大明国吧。行吗,三十郎?”

“这……这种玩笑,小人……也一定要回答吗?”

“哈哈哈哈……好啦好啦。不用你回答了。听说,骏河大纳言没什么举动,反倒是纪伊大纳言劝说加藤肥后守前往大明国呢。”

然后,赖宣把目光转向一脸尴尬白发苍苍的付家老安藤带刀,对他举起酒杯。

“来,敬老爷子一杯。人只要活着,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啊。老爷子也认为大阪夏之役后战争就结束了吧……”

安藤带刀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德川家的血脉真是可怕。即使迎来了太平治世,诸公的野心依旧不灭。越后的忠辉大人因此被流放信州。今日,又轮到骏河大纳言嚷着要大阪城,结果连自己原有的封地都失去了,大概死期也不远了。现在,我家主人也开始做起奇怪的梦来。唉,老朽不如早日西去啊。”

“说来说去,您还是没把话说明白。加藤丰后守光正,清正公的孙子究竟犯了什么事?难道说了要取将军首级之类大逆不道的话了?”

安藤带刀听完,第一次低声轻笑起来。

“回大人。其实十五岁正是爱调皮捣蛋的时候,但似乎写的谋反信传到了大老土井大炊头利胜手里。”

“什么,传给了土井利胜?他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连赖宣也不顾身份,大张着嘴,一边亲自拿酒壶给带刀的杯子添满酒,一边哈哈大笑。

“说到十五岁,正是我们决绝地从二条城出发征讨丰臣家的第二年。哈哈哈哈,难道十五岁的光正给土井大炊头写信说,我们二人一起共谋天下吗?”

“实际上,是更加严重的伪造书信。”

“什么?伪造书信?”

“是的。他与某个旗本[2]在棋盘上结了仇,就用这个旗本的名义和土井大炊头商议谋反。”

听到这,赖宣一脸讶异的表情,回味着安藤带刀的话。

“以自己棋盘上仇家的名义,和土井大炊头商议谋反……”

“是的。为了泄输棋之愤,他伪造了土井大炊头的文书,又把它偷偷送往该旗本处。”

“我都糊涂了。那个什么旗本,说的到底是谁?”

“回大人。那个旗本是为了溜须拍马,经常去光正处下棋的井上新左卫门,是个五百石的代官[3]。”

“嗯。但我还是没搞清楚。给那个旗本的文书写了什么?”

“他装作大老似乎在策动谋反,把看起来像是大老写的暗示着谋反的商量信……装模作样地送到了对方手中。”

“明白了。光正为了泄输棋之愤,以大老的名义伪造书信,并把这封信送到了旗本的井上某人处。是这样吧?”

“正如大人所言……井上新左卫门看完吓了一跳,又将信原封不动地送回给大老,询问那封信是怎么一回事。”

“那土井大炊头是怎么处理的?!”

“大老先骂了井上新左卫门一通,说,这怎么可能是我的署名。然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和他自己有关的事情,所以,就把作为证据的书信和事情的裁定一并交给了松平伊豆守……伊豆守一调查,就发现伪造文书的是正在江户的加藤的儿子——父亲肥后守参加完大御所的葬礼已经回到领地,所以,就先派了刚才提到的五千石的密探首领中根一岐守去熊本。”

这次的事件太大,连赖宣都说不出话来,额间暴起几根青筋,低声沉吟着闭上了嘴。

安藤带刀缓和了语气又说道:

“清正公的这个孙子,真是个超乎想象的捣蛋鬼,有人说,他目中无人这点,和如今在信州度过惨淡余生的忠辉大人年轻时很相像。有时候,他会用白扇砸前来问安的重臣,或者用高八度的声音吓家臣,对啦对啦,还在客人的背上(——这家伙真是个白痴啊)偷偷乱写乱画,让人顶着满背的涂鸦回家。”

“嗯。”

“总而言之,老臣认为大人在中根一岐守回来之前,还是假装不知道为好?”

“嗯。老爷子这么想的话,我就只有佯装不知了。原来这次事件,从大炊头到伊豆守,甚至中根一岐守都是亲自处理,密不外宣啊。”

“说起来,不过是小孩子的恶作剧罢了……”

安藤带刀又低声插了一句。

“老爷子,这么一来,事情的性质可就变了。”

赖宣沉痛地补了一句,突然把酒杯放回了食案。

“熊本家的儿子是如此任性妄为之辈的话,岛津的统治必定不够严明。熊本本是鹿儿岛的统帅啊。”

“虽然您这么说,但这显而易见只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而已。”

“不,并非如此。十五岁,可说是孩子也可说已经不是孩子了。是打造才能之根基的年龄……把输棋的郁闷发泄到大御所托付身后之事的大老身上,成何体统!”

说完,又压低嗓子,对安藤带刀补充了一句,

“我们也疏忽了。大御所出殡期间还喝酒。精神松懈的地方真是到处都有啊。老爷子,今天这一杯可不是酒啊!听好了,不是酒,是让我们引以为戒的水……都这样想着把今天的事给我忘了吧。明白了吧。”

赖宣说完后,伺候用膳的名取三十郎静静地把酒器放回托盘上,端着托盘恭敬地退下了。

安藤带刀凝神看着名取三十郎离开的背影,百感交集带着呜咽的声音说道: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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