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骨森林(七)

这里曾是牛込榎町兵法家楠不传的道场,有落了叶的大银杏树,还有无数的马厩。根据《庆安太平记》记载,楠不传的道场在牛込藁店榎町,但藁店等地名,传到如今,具体方位早已无人知晓。

如今可知的,只有继承不传衣钵的养子由井正雪的道场遗址,据传是在牛込秋叶坂的昆沙门天境内……

那是正门宽度约四十五间[1],往里纵深三十五间的的大宅,正是楠不传传授楠流兵法的地方。依然来自于《庆安太平记》的记载,传说这位楠不传是继承以楠木正成为始祖的兵法流派的学者,本名甚四郎。虽然如此,他又上京向山科言经卿求教,聆听了《气卷》、《布兵》等真传,那之后不久,娶了言经卿的妹妹移居江户,如前文中提过的那样,在江户建立了传授兵法的大道场。

“——致力于楠流兵法传授,才智举世无双,因而渐趋繁盛,大名,武将齐聚门下,门徒逾三千。不传其实非常富有,家有黄金五千两。自位于麹町的价值黄金二百两的大宅起,各地共有八座大宅。作为楠的家传,还从父亲治左卫门手中继承了三件宝物,分别为后醍醐天皇的御笔圣旨,护良亲王的令旨,以及伯耆的安纲所打造的菊水刀。”

如上所述。

楠不传当时已年过七十,仍无子嗣,只有一位山科言经卿过继过来的二十岁左右的养女……其身为楠木氏的末裔,同时也是丰臣秀吉时代河内道明寺的领主楠治左卫门妾室生的长子,楠治左卫门正室所生的次子担任了东条飞騨守这一五千石的武将之职。

现在,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书院,同时兼作号称门徒三千的楠不传道场的讲堂前,站着一位穿着野袴[2]带着两个随从武士的不速之客。

“——真不凑巧,不传回去了麹町的家,请问您有何贵干?”

代替不传出来接待的是一个留着总发[3]的年轻人。来人没有取下蒙面的面巾,非常爽快地问道:

“你叫什么?”

“是。在下由井民部。是不传老师的弟子。”

“由井民部……”

也不知道来人心里想什么,他回身问同样年轻的随从武士道:

“三十郎你听说过吗?这样的名字?”

“是的。我听说过,不传大人弟子中有唤四天王的,由井民部便是其中之一……”

“这样啊,他没说错吧?民部。”

“您这么说,我可不敢当。我不过是不传老师一个没出息的徒弟罢了。受命在老师不在之时,替他招呼客人而已。”

梳总发的年轻人一边笑着,一边将视线转向被唤作三十郎的武士。

“您的这位随从,我似乎在哪见过……莫非,您是纪州的名取三十郎正武大人?”

“正是名取三十郎,和你们份属同门。”

“这样的话,这位客人的尊姓大名就没必要再问了。您是什么时候来到江户城的呢?”

“这次……”

同行的武士刚要回答,蒙面的客人就大喝一声制止了他。

“三十郎!你说得太多了!”

“是。小人冒犯了。”

“民部,既然你是能代替不传待客的人,那理应能回答我的问题吧。如何?”

“这真是过分的要求啊……不管能不能回答上来,如果您问我了,我总不能沉默不语吧。”

“如此,那我就问了,你如何看待当今的将军?听说大御所病危,我猜想大概江户城都乱作一团了,才赶来这里,结果,如今的平静是怎么回事呢?现在的武士们都成了胆小如鼠之辈了?又或者武士们还在午睡呢?原因何在?”

“这个问题可真是突然。江户城依旧安定的原因,是对第三代将军诚心诚意的信任,我认为这是可喜可贺的事。”

“民部!”

“是。”

“你只读过《太平记》吗?如此谄媚逢迎的回答能叫做回答吗?我听说不传门下有大名、武将三千。其他的浪人大概也有很多徒弟吧。你说说看,这些人当中,获悉大御所薨逝的消息后,能奋而崛起的人能有多少呢?”

“纪州大人,您这真是让人惶恐之至的问题。但是,不顾道义轻举妄动的话只是滥用兵力。让无辜的平民滥充兵力将其置于死地,这违背我们楠派的宗旨。楠不传兵法的精髓在于以学防乱。”

“那你们的兵法是为了培养胆小鬼而存在的啊。欺骗世人这世界是近乎完美得太平安乐,把人们全都训练成乖乖跳舞的小猫,这套训猫之道就是楠不传的兵法学问吗?”

“咦!”

梳总发的年轻人第一次从心底感到了错愕。细长清澈的眼睛紧紧盯住了蒙面的客人。

“这么说来,纪州大人也是好斗之人啊。人人皆有热衷战争,头脑发热的时候。正是在战乱中人才能够得到磨砺……您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自作聪明!若是如你所说的兵法,这个道场过不了多久就会关门大吉,然后销声匿迹。”

“真是令人佩服的卓见啊,世上若没了战争,兵法也就毫无用处了。”

“你明白的话,那就不用说漂亮话了。你又不是什么将军。人最重要的,且在每个人心中都深种的东西就是谋反之心。若无谋反之心,就不可能前进。若是将这个主心骨给抽去,则向前发展是断不可能的了。只有清楚这些的兵法学问才能兜售得出去。所以,你应该能回答的……聚集在这里的人群中,等着大御所一闭眼,就要颠覆天下的人,有几个呢?”

“哈哈哈哈……这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念头……如果,真有您所言的那种人,您如何做呢。”

“混账,我可不是地方长官。”

“您是要率领叛军攻入江户城吗?”

“这是我要问你的,在此学习的家伙到底有没有意欲攻入江户城的。”

于是,留总发的年轻人敛起笑容,静静地答道。

“您的问题还真是有趣。我是愚笨之人,而且还从没遇到过如此深刻的问题。我的回答合不合您的意姑且不论,真到那时,冲到前面指挥作战追随您的人,我可以明确地说,有!”

“嚯,果然有……名字叫什么?”

“叫做由井民部。”

“什……什么,你要第一个跟从我?!”

“是的。因为今天的讨论,是您赢了。”

“这么说,你也认同这个世界就是叛逆之心涌动的世界?”

“人的内心深处,叛逆之心是永远不会断绝的。正由于叛逆之心的存在人才会注意到生的力量。”

“明白这个道理的话,看来这个道场可以保住了。这里的其他人呢?”

“我说一个人也没有,是实话。但我要说楠不传门下弟子皆有此意,也是实话。”

“大家如何行动都受你左右?……哈哈哈哈……你可真会吹牛啊。你到底几岁哪?”

“在下二十八岁。”

“嗯,庆长十年(一六○五),巳年出生的。”

“是的,在下正是一旦认准了就绝不放弃的男人……那么,敢问纪州大人贵庚?”

“别跟我套近乎。我比你大三岁,寅年生的。”

“啊,寅年。和权现大人一样都是壬寅年生……刚才看您说话的口气真是勇猛非凡。那么说来,将军比我大一岁,甲辰年生。各位都是承蒙上天恩宠出生于大吉之年啊。”

“民部!”

“是。”

“不许四处宣扬我的生辰年份,我招募太多的勇武家臣会引起别人注意的。说到这儿,不传怎么还不回来?”

“这么说来,您找家师,实际上就是想谈招募家臣的事吧。”

“如你所言。但是,竟然跟他连话都没能说上一句,今天只好就此打道回府了。”

说着,赖宣冲两个随从使了个眼色示意离开。这时,却意外地从外面进来三个捧着食案的女子。

由井民部必定早就看穿了来客的身份,一开始就命人准备了膳食。

最前面的女子恭恭敬敬地把朱红色的的食案放在赖宣面前,民部不失时机地说,

“时间有点晚了了。虽然抱歉,但这是楠家的规矩,还请您谅解。”

说完,“这位是不传的女儿,绯佐小姐。”

为了介绍赖宣面前的姑娘,民部又补了句。

当然,赖宣没有回答什么,只是眼神尖锐地瞥了一眼郑重施了一礼便转身出门的姑娘。在三个女子把食案放下,全部退出去后,赖宣收起本来欲走的腿,又坐了下来。

“民部,这是传授兵法的道场吧。”

“是的。但是,中饭时刻早已过了,所以就请各位在此用餐了。”

“真没想到,世道太平的基础还是很牢固的。我还可以安心地在初次拜访的浪人家中用餐。”

“您这么说是指……”

“即使在自己的城中吃饭,我都要先让下人试毒的。所以,您的款待还请就此撤下吧。”

“是……”

“你们建了如此规模的大道场不断繁盛发展时,我却不能不时刻忍受着困窘。”

“这也是我们由于习惯而疏忽的地方。”

“最后,还有个问题一定要请教你。刚才的姑娘……你说是不传的女儿对吧?”

“是的。叫做绯佐小姐。是老师的养女。”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和刚才那姑娘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在意料之外的地方也遇到过。”

“意外的地方?”

“是的。在大奥,春日局的身边。我在大奥向将军请示出府行动时,端茶进来的姑娘就是刚才的那位姑娘。”

民部轻轻一笑:

“不可能会有那种事的。不过是两人长相偶然相似罢了。”

“这样啊。虽然穿的衣服不一样,但是……”

赖宣说到一半,摇了摇头。

“大概是你说的那样吧。偶然长得像吧。就算楠不传不仅会兵法,还会施幻术,但要把那姑娘弄进大奥,安置在将军身边,也不太可能。即使如此,不得不说真像啊。我记得似乎那姑娘也说是出生在牛込的。”

说完,赖宣又催促侍从起身。

“那么,民部,还有事需要见面的话,我们就通过三十郎联系吧。告诉不传,不要老把学生教得没志气。日本有无数战乱的种子,在无法彻底根除战乱的时期,人人都变得没胆量、没志气了可怎么办。告诉他我常常为此忧心。”

“小人明白了。”

民部把赖宣送出道场。赖宣解下木桩上一匹强壮的栗色棕毛马的缰绳,有些疑惑地骑上了马背。

“三十郎,良介,肚子饿了吧。”

“是。马上就未时(下午两点)了。”

“多么阴云密布令人不快的天空啊。可是却一点都没有要爆发大动乱的样子。江户如果就这样变成了人心沉睡的死城的话,德川家的天下也就要走到尽头了。我们先跑趟甲府,杀了那匹烈马再离开如何?”

“大人,这种事可不能随便乱说。”

“唉,那么就去拜访在水户的弟弟,排解下郁闷吧。不管怎么样,若是一阵风还不能驱散疏忽大意的乌云的话,我们肩上的担子还是很重啊。”

说着,赖宣挥了一鞭,驱马奔向牛込的方向。

两位侍从的马是良驹月毛(毛色带些许赤色的马)。或许,主从之间换了坐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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