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祸福谁能预料?

戎主挺了挺被汗水湿透的脊梁,长舒了一口气。他在暗自思量,是否可稍稍地休息一下。不过已不需要思量,耳边早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

山坡后,绕出一片白茫茫的海洋。掘突正凸着血红的眼珠瞪着戎主,身后是无数和他一样满身披麻挂孝的士兵。

冲击。

还没等戎主反应过来,郑军早已突入,而当戎主稍稍清醒时,掘突的大刀已砍向他的头顶。戎主眼一闭,等待被报销。

“当”的一声,掘突的大刀却倏然而止。

一柄曲齿大环刀,一个满脸血污的男人。刀,磕住了掘突的刀;眼,瞪着掘突的眼。

满也速。

虽是残兵败将,仍不失壮汉风格。悍匪也。

掘突一惊,立刻抡开大刀,向满也速腰间横扫过去,两人就此厮杀在一起。戎主得空,把头壳一缩,打马加鞭,逃匿而去。戎兵一看主人开溜,皆如潮水般呼啦啦撤去。满也速紧跟着断喝一声,瞅空虚晃一刀,拨转马头,瞬间亦逃得无影无踪。

山川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到能听见思想的声音。

掘突的思想很滴血,就像他此刻手中的刀锋。可悲哀的是,这血,却不是戎主的血。

半个月亮跌了下去,一个太阳爬了上来。天,大亮了。掘突收拾好兵马,向丰镐城中走去。还没入城,悲剧却已开幕。

雕栏画栋的宫殿,空空荡荡,只有釉瓷中一株动人的梅萼在慢慢地枯萎。

六尺白绫,飘飘摇摇,被挽了一个结,结成了一个圈,褒姒把头轻轻地伸进这个圈,然后脚尖一踢,离地,吊起。

芳魂一缕自此去,人间何有怜花人?只是朦朦胧胧间,下起了一点雨。雨在落,却滴不出童话的传说。

从当初的贫贱,到王室的富贵,到申后的刁难,太子的殴打,娘娘的登基,老公的被杀,儿子的惨死,犬戎的凌辱,起起落落太多,悲悲喜喜交叉,说也说不清,尝,却终能尝完,终须尝完。

一路辛酸,一路踉跄,似有好运,亦化泡影。而她,始终孤冷如斯。纵生,纵死,纵世间口沫横飞,冷眼相对。生,即不凡;死,又何须随俗?

岁月锁幽恨,伶仃红尘间。一笑倾城国,冷冷后人言。

就像这座大殿,曾经满是玛瑙、珍珠、玉璧,而到如今剩下的,唯有一片蔫落的梅萼,一条绷直的白绫,一缕返天的香魂。

在大殿的侧壁,有一间精致的小室。小室内春意盎然,里面摆了一桌又大又肥的酒席,并静静躺着五双筷子。

申侯、卫武侯、秦襄公、晋文侯、掘突打圈对坐。申侯端起酒樽笑道:仰仗各位之力,终赶走犬戎,复我大周江山,实为幸事,老朽斗胆,特置薄酒敬各位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申侯放下酒樽,准备斟上第二杯。他的手,却忽僵在了半空中。剩下的四个杯子竟纹丝不动,四个人清一色的苦瓜脸。

申侯一脸尴尬,又一脸愕然。他只好干咳一下道:各位为何不饮?

卫武侯嘿嘿冷笑一声道:阁下现还有饮酒雅兴?

申侯脸上立刻绯红,强笑道:不知卫老侯爷有何吩咐?

卫武侯正颜道:现国破君亡,不思江山复继,而欲大口酒肉,岂是时宜?

申侯心头一凛,忍不住一阵干笑。这个把戏,他懂。这些人提着脑袋来打犬戎,并不是讨酒,而是为了讨赏。

卫武侯需要正名,秦襄公需要入门,晋文侯需要扩张,掘突需要报仇。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需要。但,这个需要现在却绝对满足不了。

不是无法满足,而是无人满足。

因为,老板死了。

老板死了,奖励当然没人发。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新老板,兑现大家的红利。

卫武侯、秦襄公、晋文侯、掘突每个人都很急,但实际上,最急的人并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申侯。

如果没有新老板的御旨为其平反昭雪,他这辈子怎么甩脱掉弑君的罪名?如果甩不掉,他嘴巴断了气眼皮怕都不能合上。

我们知道,申侯当初的目的只是想为女儿争回面子而已。

既然话已至此,申侯干脆挑明道:不知诸位对新君如何计划?该由哪位登基方才合适?

卫武侯对申侯笑道:除太子宜臼外,难道还有其他人选吗?

诸人连连附和称是,申侯又道:太子现正在鄙国休息待命,不知哪位肯去迎接?说完,给掘突使了个眼色。

掘突立刻霍地站起道:小子奉命截杀犬戎,不幸让其逃脱,现欲向新王面谢请罪,不知可否?

申侯忙应和道:由世子前去很合适,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放眼望去,一片人丛中,只见点头,不见摇头。

申国。

早春的风很寒,但屋内却很热乎,火炉噼里啪啦。宜臼正在拿一条热毛巾擦脸,所过之处,辛辛苦苦淌下的满脸泪痕均被一扫而空。

宜臼把毛巾向外一递,掘突的一双手恰到好处地接了过去,并乘机劝道:殿下小心身体才是,先王过世,你可是万民的希望。

宜臼叹了口气,道:我愧对先王,怕天下从此讥我为不肖子矣。

气一叹完,立刻“啪”地起身,向门外走去。门外,早停了一辆舒服而奢华的马车。

上路。车轮滚滚。宜臼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本以为要终身为庶,没想被犬戎一闹腾却峰回路转,这实在是一种幸运。

但越近丰镐,不幸却越严重。因为本来是丝绦的垂柳,而现在却都被战火熏成了焦炭,并时不时蒸腾着黑烟。

房子破了,宫殿塌了,连龙椅上都留着一股浓重的西域腥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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