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宣判大会(8)

    完了,这辈子再也听不成他的唱片了。也许在梦里还能听到,但梦中他会是什么样子呢?是小学里活蹦乱跳的张德洛维奇上校?是文化大革命中威震四方的东霸天?还是脑袋开瓢脑汁四溅血浆糊满脸的鬼样子?我们俩曾是朋友,估计他不会在梦中吓唬我,但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样子绝对不会好看。立即执行,古代就是“斩立决”,一下子就没戏了。要是能判个死缓,就是古代的“斩监候”,我们俩还能在监狱……我不着边际地瞎想着,渐渐忘记了眼前的现实。

    “起来!”我正瞎想着,只听得一声大喝,我被四只有力的胳膊架了起来。一个公安把我脚下的牌子拿起来,面朝外挂到了我的脖子上。就听得喇叭里正念“……该犯对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极为仇视,恶毒攻击伟大领袖,诬蔑诽谤无产阶级司令部,诋毁社会主义制度和无产阶级专政;并于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偷越国境,背叛祖国。依法判处无期徒刑。”

    “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判无期徒刑的。”不知为什么,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但马上就想到这是《阿Q正传》里阿Q被判杀头时所想到的:“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我怎么会跟小说里的阿Q的思路如此相通呢?我不禁苦笑了。

    “笑啥笑!?”身后的班长使劲按了一下我的头。“这回没枪毙你,你就高兴了?再笑,再笑就把你也拉过去毙了。”

    离车十来米的地方站的是一群年轻女人,指着我叽叽喳喳地议论:“这么年轻就当上反革命了?啧啧。”“这还算年轻?上一批判那个‘现反’,就是咱们中医院那个郭大夫的孩子,你猜才多大。”“多大?”“十三,还没到十四周岁呢。”“乖乖,那不成幼儿反革命了。他咋反的革命?”“他把毛主席的脸给戳烂了。”“哎哟,我的那个乖乖呀!那小鸡巴孩儿恁大本事,能戳毛主席的脸?”“咳!他咋能见着毛主席呀!人家八三四一部队是干啥吃的?他戳的是毛主席像,是医院走廊里贴的那一张,让他学孙悟空耍金篐棒翻跟斗云给划了一道口子……”

    宣判总算结束了,拉着死刑犯的汽车从我们这些命不该绝的罪犯面前缓缓驶过,由他们领着我们绕场一周示示众,然后就该死鬼去法场活囚进监狱了。

    当第一辆汽车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看到了张建华。他满头大汗,脸色白得像张纸,把他的红色运动衣衬托得更加鲜艳。看起来他已经“蔫”了,微闭着的双眼不经意地盯着汽车前方,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农村时打死的那条狗:我们把那条冲我们叫的狗紧紧绑了一天,等到把它吊起来准备往它嘴里灌凉水的时候,那条狗就是这种只求速死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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