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士大夫与佛教
隋唐五代士大夫,绝大多数人都崇奉佛教,和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还成了在家居士。
张说是洛阳人,曾在洛阳、相州供职。他崇奉佛教,写过一些有关佛教的诗文。唐中宗时期,苏颋在洛阳地面当合宫县令,勤政惠民,深得人心。他调任后,洛阳父老思念他,把他比作活菩萨,不惜耗工费钱,为他造模拟像,在龙门山雕成一尊等身观音石像。张说《龙门西龛苏合宫等身观世音菩萨像颂》一文记其本末,说:"模宰官(县令)之形仪,现轮王(转轮圣王,即菩萨)之相好。……知妙容之常在,睹永劫(极长的时间单位)之因缘(宇宙间各种现象)。盛德相传,与此山而终始,不其伟欤!"(《张燕公集》卷七)并勉励他调任后品德和事业与日俱增,官运亨通,把皇帝辅佐成仁君贤主,致使国泰民安。神龙元年(705)正月,武则天病笃,正统派官员发动政变,杀掉武则天的私人政治力量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逼迫武则天还政于唐中宗。这时,陈州(今河南淮阳县)像全国一样,设置了龙兴寺,庆贺历时十五六年的武周政权终于结束,李唐政权的真龙天子又龙飞九五了。张说在政权嬗替的过程中,借助佛教亮明自己的态度。他在《唐陈州龙兴寺碑》一文中说:"唐祚中微,周德更盛,历载十六,奸臣擅命,伯明氏有盗国之心(伯明氏的谗子弟寒浞杀死国君后羿,篡夺夏朝统治权),一阐提(断善根的坏蛋)有害圣之迹。"碑文接着把那位极度昏庸懦弱的唐中宗吹捧为一代伟人,说:"皇上……克彼二凶,……以复我万邦。返元后传国之玺,受光武登坛之玉。尊祖继宗,郊天祀地之礼既洎;修旧布新,改物班瑞之典又备。乃考出世之法,鼓大雄(释迦牟尼)之事,入无功用之品,住不思议之方。一光所烛,庶兆为之清凉;一音所宣,大千为之震动。云蒸风靡,不崇朝而壤之踊塔遍天下矣。"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陈州刺史韩琦、长史张齐贤等一批士大夫,也"钦若王言,建立灵寺"。当地父老郑重地穿戴着褒衣博带,奔走相告,说:"久矣,吾党之惑也!倥侗颛蒙,情实横放,悉爱我业,聪明不开。日有忘其生生,月无觉其灭灭。一息之漏,可胜言哉!而今举足至于道场,申臂及于净土,昼则目禅诵之事,夜则耳钟梵之音。何悟是生,晚臻斯乐!岂不思天子之至仁乎!"(《张燕公集》卷十四)
白居易晚年长期住在洛阳,所写有关佛教的诗文更多。他读过很多佛书,但理解不深,对于华严宗、净土宗、禅宗以及弥勒信仰,都有信奉,自己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唐文宗开成五年(840),他年老中风,舍俸钱三万,雇人按照《阿弥陀经》、《无量寿经》故事,画出一幅高九尺、广一丈三尺的西方极乐世界图。阿弥陀佛坐在中央,两旁为观世音和大势至两位胁侍,"天人瞻仰,眷属围绕,楼台妓乐,水树花鸟,七宝严饰,五彩彰施,烂烂煌煌"。他"焚香稽首,跪于佛前",发愿说:"西方世界清净土,无诸恶道及众苦。愿如老身病苦者,同生无量寿佛所。"(《白居易集》卷七十,《画西方帧记》)紧接着,他又雇人画出一幅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图,自己发愿"与一切众生同弥勒上生,随慈氏(弥勒)下降","永离生死流(脱离六道轮回),终成无上道"。(《白居易集》卷七十,《画弥勒上生帧记》)他害怕自己的诗文作品流失不传,就抄写了几份,保存在全国几所佛寺中,有洛阳的圣善寺和香山寺。这些诗文文字优美,不符合佛教"正语"的规定,因此,他说:"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业,狂言绮语之过,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之因、转法轮之缘也。"(《白居易集》卷七十,《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记》)他的挚友元稹去世前,曾以墓志文相托,并以"价当六七十万"的财物作为酬金。白居易《修香山寺记》一文说:"予念平生分,文不当辞,贽不当纳。自秦抵洛,往返再三,讫不得已,回施兹寺。"(《白居易集》卷五十九)这笔钱作为佛教建设的社会资助,用于香山寺修葺房舍亭桥。白居易把这看作是元稹所做的功德。他还出钱缮写数百卷经律论,补足了香山寺藏书之阙。不过,白居易有时候破费钱财反倒招致不愉快的后果。安史叛乱时,圣善寺的银佛像被叛将截走一只耳朵。后来,白居易用自己的白银三铤进行添补,但佛像太大,新补的银耳比原件少数十两。会昌毁佛时,宦官奉命毁佛像,将金银送交内库。宦官看到圣善寺银佛的耳朵不是原件,打听到是白居易添铸的,以为是他捣鬼,从中渔利,就找他追索馀银,"恐涉隐没故也"。(李绰:《尚书故实》,载《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唐代崇奉佛教的官僚贵族和在家居士,同僧人结成社会团体,叫作僧社或法社、莲社、净社、香火社。白居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僧社的活跃分子。他在洛阳,"与香山(应为圣善寺)僧如满等结净社,疏沼种树,构石栖,凿八节滩,为游赏之乐,茶铛酒勺不相离。尝科头箕踞,谈禅咏古,晏如也"。(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六《白居易》,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崇佛的士大夫对佛教和僧人有天然的好感和同情。他们平素游览佛寺,饭僧、访僧,在僧人处境艰难时,积极予以帮助。会昌毁佛期间,僧徒四处逃窜。鲁山(今河南鲁山县)主簿皇甫枚,让洛阳敬爱寺僧从谏身着乌帽麻衣,躲在自己温泉别业(田庄)的山上。"后岗上乔木骈郁,巨石砥平,谏公夏日常于中入寂"(《太平广记》卷九十七《从谏》条,出皇甫枚《三水小牍》),可见皇甫枚给僧人提供食宿为时不短。日本僧人圆仁在毁佛高潮中由长安回国,东都崔太傅和郑州长史、殿中监察侍御史赐紫金鱼袋辛文昱,都殷勤接待,赠送绢帛。辛文昱甚至对圆仁说:"此国佛法即无也!佛法东流,自古所言,愿和尚努力,早建(达)本国,弘传佛法。弟子多幸,顶谒多时,今日已(一)别,今生中应难得相见。和尚成佛之时,愿不舍弟子!"([日本]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有的士大夫借助于佛教而飞黄腾达。扈载后周广顺二年(952)在开封进士及第,时当30出头,当官本应从低级别开始。他去相国寺游玩,见翠竹可爱,就作了一篇《碧鲜赋》,题写在相国寺的墙壁上。周世宗听说后,派宦官去相国寺抄写下来,十分欣赏,于是安排扈载担任水部员外郎,知制诰,又提拔为翰林学士,赐以高级官员的绯色章服。(《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一《扈载传》)
但在朝廷大做佛事时,士大夫的责任感和本位意识超出了不偏不倚的中庸态度之上,必然发表一些反佛言论。这样,士大夫的反佛文字就有了两个突出的特点:其一,在朝廷崇佛的高潮中集中出现,其二,作者往往包括崇佛的人。
武则天时期,立佛寺,造佛像,役无虚岁,有时费用太大,甚至令全国僧尼每天每人资助一枚铜钱。在洛阳的官僚士大夫,纷纷上疏反对,宰相狄仁傑上《谏造大像疏》,成均祭酒李峤上《谏建白马坂大像疏》,监察御史张廷珪前后上了两份《谏白马坂营大像表》,宰相苏瓌也上疏建议限制佛教。狄仁傑指出:"工不使鬼,止在役人,物不天来,终须地出,不损百姓,将何以求?生之有时,用之无度,编户所奉,常若不充,痛切肌肤,不辞箠楚。……比年以来,风尘屡扰,水旱不节,征役稍繁。家业先空,疮痍未复,此时兴役,力所未堪。……设令雇作,皆以利趋,既失田时,自然弃本。今不树稼,来岁必饥,役在其中,难以取给。"(《旧唐书》卷八十九《狄仁傑传》)苏瓌以为"縻损浩广,虽不出国用,要自民产日殚。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五《苏瓌传》,北京:中华书局,1997)张廷珪援引《金刚经》的说法,劝告武则天说:"佛者以觉知为义,因心而成,不可以诸相(具体的东西)见也。"广造寺塔佛像,"盖有住于相而行布施,非最上第一希有之法"。佛教宗旨是慈悲为怀,可是大兴土木难免会"辗压虫蚁,动盈巨亿",贫苦百姓"朝驱暮役,劳筋苦骨,箪食瓢饮,晨炊星饭,饥渴所致,疾疹交集。岂佛标徒行之义,悯畜兽而不忍残其力哉?"(《旧唐书》卷一百零一《张廷珪传》)李峤建议说:"造像钱见有一十七万馀贯,若将散施,广济贫穷,人与一千,济得一十七万馀户。拯饥寒之弊,省劳役之勤,顺诸佛慈悲之心,沾圣君亭(均等)育之意,人神胥(都)悦,功德无穷。"(《旧唐书》卷九十四《李峤传》)可见,即便一些奉佛的士大夫,也认为在天下虚竭、海内劳弊、边境未宁、镇戍不息的情况下,大做佛事对国家不利,转而采取反对态度。但他们并不反对佛教本身,甚至还利用佛教原理来劝说最高统治者不要做违背佛教精神的事。
有的士大夫反佛,是由于不了解佛教理论,只看到佛教危害国家和社会的一些现象。他们一旦深入阅读佛教典籍,便会被佛教广泛而深刻的义理所折服,转而信仰佛教。在洛阳当过后唐宰相的马裔孙,就是这样的人。他好古成癖,"慕韩愈之为人,尤不重佛"。后晋建立后,他被废弃,追感后唐政权对自己的恩遇,于是隐居洛阳长寿寺读佛书。"岁馀枕籍黄卷中,见《华严》、《楞严》词理富赡,由是酷赏之,仍抄撮之,相形于歌咏,谓之《法喜集》。又纂诸经要言为《佛国记》,凡数千言。"有人嘲笑他道:"公生平以傅奕、韩愈为高识,何前倨(傲慢)而后恭,是佛佞公耶,公佞佛耶?"他笑着回答道:"佛佞予则多矣。"(《旧五代史》卷一百二十七《马裔孙传》)至于他所崇拜的傅奕、韩愈,都是唐代著名的反佛巨匠。韩愈是河阳(今河南孟州市)人,终生反佛,但和佛教也免不了有一些正面来往。他在洛阳居住期间,多次去佛寺游览、寄宿、题名,作诗表达自己的快乐心情,甚至说想要急流勇退,过上遁世的生活。《洛北惠林寺题名》说:"韩愈、李景兴、侯喜、尉迟汾,贞元十七年(801)七月二十二日,鱼于温洛,宿此而归。昌黎韩愈书。"(《全唐文》卷五百五十九)他游览寄宿这所佛寺,观赏壁画,耽玩胜景,萌发了隐退山林的念头,作《山石》诗归结为:"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不自在)为人鞿(受人牵制)。嗟哉吾党二三子(《论语·述而》:'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安得至老不更归(辞官归隐)。"(《全唐诗》卷三百三十八)